唐靖遥用手扶住额头:“我们……好像把邹舜和瑾优忘了。”

“对啊。”弘泽也忽然反应过来,“我们一开始整那么多花样不就是为了观察他们的吗?”

“真是服了我了……不过,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就好了吗?那还懊恼啥。”

“你不也说了吗。”弘泽略撅了撅嘴。

“但终究……还是习惯了关注他们,也放心不下啊。”靖遥微笑着叹叹气,随即剪下一小块胶带递给陆弘泽,他便贴完最后一个角。

“话说,你待会儿要怎么回家啊?”结束了工作——少年自在地伸了一个懒腰。

“骑自行车,运动一下。”靖遥莞尔道,弘泽却有些迷惑。

“不是……你家不是离学校有十几公里吗?坐公交不更好吗?”

“你没坐过公交吧。另外,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是。”陆弘泽很诚实地承认了。“钉钉群里家庭信息收集表里就有。”

“你真是一个麻烦的人呢。我们镇的公交数量很少,每一辆车要去很多站点,怎么说呢……任务很重,总之我不愿意花费四十多分钟来等车。”

“那为什么不让你的父母开车来接你呢?”陆弘泽仿佛忽然发现了盲点,“说起来,上次家长会你的家长也是缺席的……”

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顶直接浇下去,唐靖遥打了一个激灵,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已经跨过去的。但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季节,灰暗的时光。

忽然肩膀上传来力道,侧过脸来是陆弘泽,那张脸上终于出现一点关切的表情。

“你的状态好像不太好。是累了吗?”

“没有。”她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连着跑几步随后蹦下台阶,喊道:“任务既然干完了就先回去吧!”

“行吧。”陆弘泽仍然有一些犹疑,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便也大踏步地跟着她下了楼,仿佛陷入了一个人的沉思。

靖遥回到教室后,默默挎上双肩包,仍然处一种奇怪的恍惚状态,一步一晃地走下楼梯。当她走到校门口时,很轻松找到自己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自行车,然后踢开了挡板,缓缓坐上去把脚放在踏板上。

日光有些刺眼,感觉晕乎乎的呢……脑子里好像蒙了一层油纸,朦朦胧胧落下一些声音:

“再见了!”

陆弘泽的声音很大,带着很强的穿透力,猛然把那一层油纸戳破一个洞。但他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不过就是喊了一声。她仿佛从深渊中被狠狠拉了一把。

她定睛一看,却发现少年身边还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是——

“大师兄?”一惊之下她没有任何思虑或伪装,就直接喊了出来。

陆弘泽迷惑地看着她,跟着喃喃道:“大——”

“不是啦,是邻居的亲戚。”她很快地摆了摆手,龙旃华看着少女的眼神,二人正好对视:唐靖遥眸中,却带着恳求一般的神情,希望他能够配合进行这一场荒诞的表演。

“是吗……非要这样吗。”男子解读出了什么,心情似乎也有些沉重,好像一个门口,那个短发少女的影子在渐渐消失……然后“啪”地把门关上还上了几重锁。

但还是尊重别人的选择吧。

“是啊。”龙旃华微笑着说,然后对陆弘泽说:“上车吧。”弘泽“嗯”了一声,似乎也在想些什么便安静地上了车。他再望去,少女已经骑着自行车走了,逃一般地走了。

为什么要隐瞒呢……

这个问题,不仅是龙旃华的,也是唐靖遥自己的。

或许从前的她是单纯的,天真的,肆无忌惮倍受宠爱。但事情,某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那一天是周五,唐靖遥也是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

她骑自行车的原因是因为上周她等公交车连等了三小时……实在忍受不了了。

雨珠滴落连贯成一条直线,千万条这样的直线构成一片雨帘之属巨大平面,再千万个这样的平面组成一个冷湿的空间,阴云密布的城市,阴雨连绵的三月。

连续的水浸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头皮上不断还有冰冷的触感。雨的颗粒爆炸开来,水蛇缠满面庞,顺着头颅的轮廓滑落入泥泞。

薄薄的夏季短袖校服,棉白色的布料被水洇出灰蓝色的阴影,紧贴脊背的曲线。好在背包和布袋都买了防水的,但格外沉重,勒在她娇小的身体上,仿佛是阎罗的绳索随时可将她斩杀。

她轻喘出一口气。

灰色的雨中一团稀薄的雾,迅速消没,无踪无迹。

仿佛她扎根在这人海,如此渺小的尘埃。她拼命地蹬着自行车,好像感官已经麻木;但骑得再快,即使能逃离头顶这片阴云也无法逃离无常。

连绵的雨中,她感觉像尸体浸泡在冰冷的海中,头顶隐约的疼痛,仿佛有谁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摁进水里不得呼吸。

如此强烈的压抑感……“呼。”她一擦面庞飞出一串水珠,鞋子用力踩进泥里,刹车已经老化不大灵光,只有这样才能把车停住。这高大的楼下,少女略仰起头,雨仿佛流到了眼睛里,那建筑物的影子似乎也有些许模糊。

“到家了。”她把车停靠在楼下,想直接上楼但还是回过身来,从背包里翻出纸巾把车擦了几下,防止生锈。呆滞地坐电梯上楼,从衣服里翻出钥匙揩一揩水渍扭开了门。

两周前这地方还是凶案现场。

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

她的父母在她不记得的时候就离了婚,母亲一人抚养她长大,一年才和父亲吃一次饭。她的性格却并没有什么阴暗面,因为母亲聪慧坚强,情绪稳定,一直给予她充足的爱。在幸福的日子里,尽管她没发现,母亲撑起的这个不大但温暖的小家就是她的全部依靠。

至于她的父亲:对于这个男人,她并没有任何情感,也不作过多关注。她一直把他屏蔽在她的生活之外。但这个不可能割断的不稳定因素,在某一天以最糟糕的方式冲进她的世界。

据说是他做生意欠了巨额的债款,而母亲那一边除了一些远亲外也没有其他亲人,母亲死后她的财产自然落在靖遥手上,而靖遥的抚养权则落在他手上。

于是他定了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杀害了母亲,却在次日就被警察通缉。

她得知消息后,面上毫无表情,但仿佛有一道霹雳杀入了她的世界,焦黑一片,狰狞得面目全非。

她在那件事上的处理非常冷酷,没有钱请律师就自己查看法律文件,所幸她的头脑还行,程序上也没出什么差错。她致力于将父亲处以死刑,至少无期,最后也如她所愿了:这起案件性质恶劣,父亲被执行死刑。

尘埃落定时,她仿佛松了一口气,静静地靠在沙发上。

好像只有这个时刻,她才有精力去哭一场。

即便是空无一人的客厅空间,她也做不到放声痛哭,只能用手捂着脸,泪水蜿蜒着从指缝流出;小声的啜泣也从这个紧密贴合的空间里渗出来,身体也控制不住在颤抖。

当她把母亲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火化的时候,特意穿了一件稍微庄重些的黑色裙子。“亲属”区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雨与阴云,画面的基调都是灰色的,风吹得雨像斜斜的线划过少女的脸颊。好冷,她颤抖的手握着雨伞的柄愈发紧。

余华曾言:“亲友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但在某种意义上,结束了。

总悬着的巨石坠落下来,狠狠砸在心上;胸口生生地疼。

结束了吗?

当她有一次像往常走在巷口时,却有两个男人凑了上来。一个极其高大,浑身膘肉;另一个则穿着花衬衫,镶着金牙,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货。

原来,他们是父亲的债主之一,竟然来向她追要。她哪里是见过世面的,退缩着身子,强迫自己有理有据地陈述自己的理由,并在背后偷偷用手机报警。但壮硕的大汉已经开始撸袖子。

她努力拖延时间,最后拖无可拖,只好转身就跑,但小女孩的体力渐渐不支。大汉直接给她脸上来了一拳,靖遥便连翻带滚跌出去,脸颊肿得发烫,疼痛让眼前一片昏花。

好在她先前的行动起了效果,在她没什么大伤的时候警察就来了,把那两人逮捕。

在警察厅提供完口供,温柔的警察帮她做了简单的包扎,她像孤鬼一样飘出警察局。兀自摸着脸上的伤口,她想,在回家的路上她可能会再碰上这样一伙儿人,那时候能否活命就不一定了。

她已经完全对未来丧失了希望。她怎么办呢?以后她的生命就像陷入了一滩烂泥,愈挣扎愈无力。

不如……就死了吧。

与其在某个巷口被亡命之徒折磨得痛苦不已后尸骨无存,不如自己一抹脖子:这样还干脆利落些。

而且,很快就能和母亲再见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竟然浮起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小妹妹,你站住。”

如果说母亲的死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这句话就是另一个。

她回眸,是一个扎着双马尾,身形高挑的女警,好像无论母亲被杀的案子,还是刚刚那一起,她都参与处理了。名字似乎叫……何青。

“怎么了。”她已经心如死灰,连发出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爸好像在外面借了不少来路不明的人的钱,你以后应该还要受不少纠缠。这个给你。”何青把一个毫无装饰的钥匙扣递给她,“出了事按一下就可以直接呼叫我们。还有,我教你一些武功吧,帮你防身。”

何青带着关切的眼神,摸了摸她的头发:“真是可怜的小姑娘呢。”

挺神奇的瞬间——那时天色已经比较晚了,几颗星星在灰蓝色的天幕上探头探脑,也在双马尾女警的眼眸中灿烂生辉,独占一块风景。

从头顶传来的温度沿着身体的骨骼、筋脉、血液,缓缓地流淌;也是没来由的,一滴眼泪滴在了地板上。

“谢谢你……”她低下头捂着脸,抽噎着连说了好几遍。少女也不明白这种没来由的心情。明明自己已经不幸到极点了,但在这时她竟然觉得自己在奇怪地幸运着。世界上也有人关心着自己的死活,哪怕没什么交集……

本来就是这样的。那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注意到呢?

女警何青怔愣了片刻,随后有些迟疑,缓缓地靠近靖遥,有些笨拙地用手环绕住她那娇小的身体,想抚慰婴儿一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

几周的相处,她见惯了这个女孩冷静自若的模样和不同凡人的心性,这还算第一次见她崩溃。

就像冰层覆盖的火山之下,也有涌动的炽热的岩浆啊。更何况忽然遭受这种打击,她一定很努力才藏起自己的脆弱吧。

也是这一刻,靖遥想起了母亲的话:“假如我突然没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或许母亲也知道她除了自己外再没有别的依靠,才说这番话。但当时她为了表达对母亲的依赖之情,摇了摇头,撒娇一般说道:“妈妈不在我也不活。”

“傻孩子说什么瞎话。”她被母亲轻轻打了一下后这段对话就结束了。但现在她泪眼朦胧的,想起这一番对话来,心里却别有一番感触:

“妈妈,我自以为我能够陪你去死,但我还是有点想活下来。你会怪我吗?

像我这种虚伪做作、凉薄无情的人类,也在被某一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人温暖着,却也因此想在这个世界上寻得一番容身之处。不想让别人失望……”

她又倏然想起另一段对话:“好好学习啊,这样你就可以去看妈妈看不到的世界。”

“那我要带着妈妈一起去看!”

“好哟。”

那时,母亲应是浅笑盈盈的。

“妈妈,我想努力活下去,去看从未见过的世界,可你再也见不到了。”

同时何青仿佛感受到什么一般,在她耳畔,用令人宽慰的语调说道:“只要你能够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你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她的灵魂会一直和你同在。”

史铁生在《奶奶的星星》中写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为的是给夜晚走路的人照亮。

假如妈妈也变成了一颗星星,也会随着地球的自转看到原先不曾看到的无比壮阔、无比美丽的世界吧。

而在某个夜晚,世界的某个角落,正在抬头的我也可以和妈妈对视,跨越漫长的光年。我一定一定会活得很精彩,连着妈妈那份一起,在世界上留下来绚烂的自己的痕迹。

“我们也在的。”何青仍然在耳边,用温柔的声音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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