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衙开门见山,没有遮拦的意思道:“侍郎啊,老哥这次有点难为情啰,今春这互市一事得缓上一缓啰!对岸出了点岔子,一时半刻怕我这身子骨分身乏术解决不了。”

安甲年笑脸迎着他,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高丽东学道徒聚众起事,围困王宫光化门,八道贡商搁浅途中,今早义州知州派人过江送的讯息,,,,,,对岸的情势苗头已经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左,聂两位总兵统领奉军已经开拔九连城不日便达,预期渡江入朝。丰升阿的奉天练军盛字营也是调拨当中。昨早在江埠观望到水师济远舰急冲冲奔江口而去时我已是预感大有不妙,,,,,二衙无奈道。

安甲年坐旁听了来龙去脉,对于一个久经商场变故的老手来说,互市延期并未觉得是泰山压顶一般,倒是一早两位旧交都跟他传递了相同信息——高丽国要变天!如果二妈所说是乡野途说,那么安东县衙正八品县丞的话便是照本宣科的事实。看来对岸高丽国的局势属实是令人堪忧了。高丽国要变天绝非他这一国小民所能左右其走向的,期间诸多势力盘结觊觎,远比商场诡谲多变。东倭与沙俄在此方已虎视眈眈多时,磨刀霍霍制造时机,凭安东一己之力实难抗拒,在这一点上他和二衙不谋而合了。二人都担心这局势任其发展下去后果真是不堪想象的。

安甲年突然斗胆道:“县主做何裁决?”

二衙神色一怔,显然安甲年的问话超出了他一个商人身份的界限,也超出了安甲年在他印象里的本分,这不是一个商人该多嘴的,老候内心明显有些不悦了。不过缓过一会后,他看准了安家人绝无恶意,这后生的话多是无心之过,便面露痛苦之色坦诚道:“侍郎老弟,我与你与安家算是世交,听老哥一句劝,勿参我安东政事,三年来我已是身心疲惫,惶惶终日,,你此行只需做好你绸商本分,应得钱款在我这里不会短你分毫。我这八品小吏,上不能进言,下不能抚民也无意卷进这趟浑水里来,遇事我也是见招拆招,拆到今天这个地步上来,,,,

其实安甲年在问出那句话的同时,已经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低级错误,他触碰的是多年以来安家与安东官场一直警戒的一道红线,自己的一时嘴快极有可能就此断送安家几代人为此付出的心血,想到这里他不觉得一阵后怕。就私心而言,老候在多年的业务往来中给予安家的帮助跟沿海诸埠任何一个官僚比起来,他得到的回报里情谊的比重是远超黄白之物的份额。这样的一个人在今天却被自己一时的冲动与鲁莽而冒犯,真是失礼之极了。无论如何今天的拜访到此结束吧,再多说一分都是对这名安家老朋友的不敬与难堪。安甲年在内心里这样警告自己。

等安甲年从安东县衙出来时已是过午了,他为刚才的那句话仍是感到心有余悸和深深的自责。在东街行馆旁一家饭庄要了两个菜草草填了肚皮后他又回到行馆喊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一名小伙计,问他江埠事宜进展如何。小伙计见相貌身材稚嫩青涩,但言语老成持重,有问必有答,问一答三,凡事周全圆满,看样子应该带身边有几年了。主仆二人在业务上甚是默契,安甲年对他也甚为器重。他给了小伙计一个遥远的任务,明日一早赶往奉天城对接俄国商贸公司,如果对岸真是局势不可控制,这趟北上之行也好早做打算。小伙计建议走陆路,眼下江埠冰排未消,行舟艰难,陆路北上穿宽甸,出本溪,进辽阳,奉天城指日可待了。小伙计揣摩透了安甲年的心思,提醒他辽阳城与奉天城都有俄国贸易公司,这批货若是在江浙平销于中西欧人所得利润不大。而今我们北上占了地利优势,期间盈利或许高于中朝互市也未可知的。安甲年敲着他圆脑袋,暗示他天机不可泄露。安排了伙计后他在车马店租下一匹骟马,出了安东城沿江走了半晌来到上游一个江码头。这个码头在地理上的优势绝非这身下的水道,反是陆路上三条官道在此交汇,一条北上过集安直通吉林;一条西行后又交汇于通达金州的必经之路上,三条向西北而去便是盖平,由盖平向南便是水师船坞向北一可直抵山海关又可达奉天城。江码头向北再行进一段便是巡检傅景春的驿所九连城巡检司了。江码头因这三岔口地处林区,这里汇集了诸多猎户与山户。他们因时制宜的在此集结三路皮货山货再由水路发往安东县经销各处,也算是一处中枢要道。又因此处临江取水方便,对于熟皮晾皮清洗山货来说是不二选之地。他们用石条吊脚架平江面与陆路落差,沿江悬空建起一二十家铺面来。安甲年自江下信马而来,他认的临江码头旁那棵硕大无鹏的江柳,一早近江的湿气令江柳一半身子披挂上一层白霜,到此时仍未消解。行马近到集镇时,这里因年节刚过,做山货生意自然冷清,各类干菇,山参,被店家分类陈列。几只皮色依旧光鲜的山鸡被钉在门框边,像饭庄的挑子,招摇着生前的艳丽。现在依旧是皮货买卖的热期,即便已近尾声,但架不住奇货可居。由三路而来的各地商贩在这里人头攒动。这里俨然一个地域性特有物种陈尸场————虎皮,豹皮,紫貂,熊掌,袍子,,,,,整架虎骨与诸多虎鞭浸泡在一个敞口的硕大瓦缸烈酒中,每一家的瓦缸旁又单独备一名伙计,手持木质缸盖,时开时合,负责向意向者展示,除此也负责防止偷盗与破损,可见其珍贵程度。安甲年在集市居中的一家铺面前驻了脚,他对这里已然是稔熟的很,这是一间拥有二层楼身的巨大铺面,横身占据了整街三份的体量。一层陈列样品涵盖了集镇所售所有品类,二楼一排房间一半库房,一半被陈设为客房。看得出,这是一家财力雄厚,客源扎实,行商周全的老商行了。

安甲年在铺前下了马,多少心里有些近乡心怯。然而,铺内被江光映着一名老者的黑影开始向外探身观摩着他,不久之后这名老者神情奕奕的迎出来道:“瞅身板儿是你,果是你!春儿说你昨日抵的埠。”

安甲年执着缰绳忙行礼,口中道:“四叔!”他显得慌乱又惊喜。近旁的一名伙计闻声连忙放下自己的客人,接了安甲年的缰绳,牵马下阶引至楼下吊脚的马厩内。

四叔显然比二妈年长一些,但依旧身强体健,在他这里你能看到他儿子隋大业身上诸多的遗传渊源。

安甲年的到访既在他的预料之中又显的猝不及防,他举目端详安甲年几年来的变化时,他道:“都说你俩长的连像,以前我不在意,隔了三年再去见,你俩还真就连像。”

安甲年知道四叔说的是指他与大业。

四叔关切道:“埠上的事打紧不?不打紧今晚就在家里睡。”他并未有争取对方的意见,拉上他的手便往铺内去,边走边又道:“你还睡大业的房,昨个已经是收拾了。”安甲年感觉到了一股真切的热情发至肺腑的向他而来,埠上今晚无论有没有事他都不能谢绝一名长者的期待。于是他爽快的迈着比四叔更大的步伐进铺去了。

铺内的陈设跟三年前比起来没有多大变化,一楼地面铺设的地砖还是几年前他从南粤千里迢迢运来的,中堂几案上的两只梅瓶是他多年前馈赠寿礼中的一部分。它们源于一艘法兰西商船的主人,这个倒腾瓷器的二手贩子经常以次充好把中国的下等货卖给不懂行的法兰西皇室。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皇室那里得到了大量金钱与信赖。随着贸易往来的频繁与增多,皇室成员在邻国他的表哥或表姐的家中见到真正上等货后,这个二手贩子在他的本土再也不吃香了。安甲年在每年三四月份的季风里总能望见海里他的桅杆,当再次相遇时,他的身份跌至成船上品级最低的水手。安甲年以家世传承中的美德接纳了他,传授于他中国儒商的行商精髓。二道贩子在日后一次跋山涉水前往景德镇的归途后,将两只在他诸多精品瓷器里的不二之选作为答谢礼予以回敬。连同答谢礼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句来自东方的教诲————其曰:改过宜勇,迁善宜速,迷途知返,得道未远。

晚宴四叔安排的很丰盛,席面压轴的是道改良的汤锅菜,为了照顾安甲年这个粤人饮食喜好。当汤锅肚内的红炭将清汤烧至似开不开之时,下锅的食材才被人端上席,那是一只巨大的盘面盛满食材被装饰的极为隆重,盘中有三肉,一谓虎肉,二谓鹿肉,三谓飞龙。三肉均是生切码盘,盘中又矗立一山型虎骨做点缀。定睛看去,那盘面里真是骨白肉红,丰腴多汁。连景春这位应邀而来吃过无数场官席之人都惊讶万分。坐他身旁曾经走南闯北的老武师莫大先生也是神色奕奕。四叔笑而不语,先是起身端起了杯子邀众人一起庆贺老侍郎安培山的身体否极泰来,东山再起。又一杯是为小侍郎接风洗尘的。酒毕落座后,四叔示意安甲年道:“这菜还没名字,又是为你专置办的,你来给它一个名头。”

安甲年受宠若惊,连称不敢,他一下被这盛情拘束到了,四叔一拍他屁股道:“你这南方娃,就是礼多!你不喊个名堂来,叫俺们又怎么动筷儿呀!快,,块,,,四叔笑语催促道。安甲年索性大方起来,捏颌道:“这虎骨筋膜白如雪架如山,那鲜肉肥腴多汁恰是山下梅花怒放,一路鲜红,莫不如就称它———-虎山梅林!”

席上众人听后,咂摸出期间滋味来,无不敬佩这粤人的文思精彩。

今晚这场席四叔除了邀请自小便于大业形影不离玩大的九连城九品巡检傅景春,自家武师莫大先生外还有两位。一位是本集对门也是做皮货生意的阿岚先生,阿岚先生是满人正红旗出身,他与四叔往来的近一是因对外皮货业务上的往来,二因他的儿子与四叔二子隋未都在旅顺水师大坞里应差,一个是轮机二副,一个是枪械二副,他们都是李二先生为培植北地人材创建天津水师学堂的第一批学员。当年也多亏安培山眼光如炬又不辞辛苦在返粤中途又绕道北直隶湾携二子进的塘沽。二一位是个年龄二十六七岁的小姐,她一直不善言辞,但举止投足礼仪周全。等四叔介绍的时候,安甲年才晓得她是一位高丽人,名唤金南珠。南珠的汉话说的磕磕绊绊才是她不善言辞的根本原因。席面上有时候为了照顾南珠,在一些话题的说讲上,四叔有意放慢语调好让南珠破解期间意味。南珠是个悟性极高之人,她以令人惊愕的领悟力撵上席面上的语境语速。这让多数人颇为刮目相看她一眼。安甲年发现这南珠小姐很少动筷,她的右臂上好似举动不便,大业的长兄隋竟在忙活完楼下一切业务后在入席的间隙里把自己的内人安排在南珠小姐的身旁,有意照顾她。

莫大先生一看便知他是武行里出身的,一身的精炼之气。他人是个五十开外的哑巴,他与四叔的交流全靠多年来眼神上的互动与默契。他们不像主仆的雇佣关系,在言语称谓上倒像本家的堂兄弟似的彼此孝悌分明,又亲密无间。大业身上那些拳脚功夫一半来源于他,还有一半的野路子连莫大先生也云山雾罩难究其脉。隋家别看是个做皮货营生的,但每年发往关内的紫貂山参在等量上去比较,一箱紫貂或老山参的价值是远超一箱白银的,所以镖师这个行当在此间是少不了的,像样的镖师在本地很吃香。莫大先生是此间高手中的凤毛或麟角。四叔对他的敬重多少也跟这个分不开。阿岚先生面白无须却颇胜酒力,这与为商的精明形成极大的反差。他身上有少见的江湖侠气,这种侠气是他多年来仰慕江湖日积月累所至,所谓爱屋及乌的结果。他的铺面与财力没有四叔的有派场与雄厚,所以他养不起镖师。每年进关时他的商队与隋家的都是结伴而行。他在早些年的押运途中是见识过真正的高手对决,这是他到而今仍仰望江湖的原因,也是至今莫大先生的薪酬里有三成是他愿意出的。每逢酒局在酒性最酣之时,这种仰慕的话像车轱辘一样在此处集镇滚过又到九连城与安东县再来一次,以至远至凤城与宽甸又西出庄河与金州。但凡足迹所踏之处皆为说书立传之场。四叔私下里笑他,要送他一块醒木与竹板,开个书场远比皮货更利厚。今天的场面上,阿岚先生还是故计重施,但跟以往大为不同,他趁着酒兴在虎山梅林里捡出一枚蛋丸大小的虎骨屑捏在手中,眼睛又瞄向不远处案几上的一颗烛火,随后看他扬手喊出一声“着”,那烛火应声而灭。他完美的再现了莫大先生当年绝技中一例。他这一手除了换来桌上众人的喝彩外,也分外吸引住了南珠小姐的目光,这似乎令她想起一个人来,情不禁得也学起阿岚先生刚才扬手掷镖的架势,嘴里欢快道:“大业,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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