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漂游于一座水下宫殿,四肢皆被沉重的水体裹挟,动弹不得。头顶上,某个幽远高深的地方,洒下涣漫月光。身下,一群群暗影穿行于殿堂,不知是游鱼还是行人。陈平就这样漂着。章鱼有着柔软的触手,向他伸来,触及他嘴唇,倏忽变成气泡消散远去。

为猛然炸开的气泡一惊,陈平的记忆砰地落地。先是落在他陷入昏睡前的一刻钟。程叶息抱住负伤中毒的他,退回执柏门议事堂的倒厅。程叶息打开装解药的小瓶子,凑近陈平嘴边。陈平因遍及全身的剧痛大汗淋漓,痉挛着张口,难以忍耐地要一口吞下那几滴清凉甘露。然而瓶中没有他的解药。他挣扎着微睁开眼,却见程叶息因背对着众人,悄悄地将瓶中解药都倒在了自己的衣袖上。

愤怒席卷着痛苦冲上脑海,将陈平一把拽入昏睡的黑暗。深海在头顶合上的那一刻,他只依稀听得程叶息对众人高声宣布:“显谕魔教阴险狡诈,瓶中根本不是解药。我等必要显谕魔教为掌门偿命!”

记忆继续下坠,眼前浮现丰至瑶受胁迫而离去的背影。那时,陈平与丰至瑶二人正与显谕教的拂花、偈叶、驾月三护法以及无量圣裁陆净宇四人酣战,却不料远远站在高处的申傲雪正张弓搭箭。一支利箭,挟着申傲雪的顶级内力,直直击中陈平后心。

陈平重重坠落在议事堂前。申傲雪飞身揪住丰至瑶:“箭头上浸泡了无界圣裁特意为陈掌门炼制的剧毒,此毒世所罕有,除了炼毒人外无人能解。唯一的一瓶解药就在我的手上。你若乖乖跟着我走,我这就把解药给他们。”

丰至瑶挣脱申傲雪,怒目而视。申傲雪笑起来:“放心,我是不会骗你的,我亲爱的弟弟。”

不对,他明明是丰至瑶,怎么又成了显谕魔教大主教的弟弟?海水翻涌,拥挤的鱼群喧嚷着穿过他的身体。陈平想起来了,在执柏门的集会上,显谕魔教的大主教申傲雪突然出现。申傲雪微笑着,朗声道:“不错,丰至瑶确是我至亲的兄弟。”

该死,这场集会又是怎么回事?又吵又闹,又吼又叫。哦,是程叶息安排的,因了门人王慈的一纸诉状。王慈和其他几个自金刀符家一案回来的年轻门人,声泪俱下,指责上卿丰至瑶草率轻敌、冲动鲁莽,害死门人何梦鸢,致使王慈等人武功尽废,还手刃了向执柏门求助的苦主符信珍。

“只怕丰上卿不是冲动鲁莽吧。”上卿席上,楚不萍幽幽地道,“丰上卿每临显谕魔教相关之事,便多反常,恐怕另有隐情。我的线人倒是有条很可怕的情报。丰上卿,显谕魔教大主教申傲雪,其实是你的至亲兄长吧。”

丰至瑶暴怒,却无言以对。正在此时,王慈等人惨叫起来,似突受摧心之痛,在堂下抱头打滚。是当日海窝子镇上杜子美用黑玉断续膏下的毒准时发作了。“丰上卿,你纵然恼羞成怒,怎可对门人施以毒手。”吴忧泪见此情状,大骇,愤然而起。陈平急忙站起,拦住吴忧泪:“此中定有误会,得详加勘察才是。”

“是呀,吴上卿,丰上卿从未显过他有隔空下毒的功夫,这会又怎么给王慈他们施加毒手呢?”程叶息在一旁道。吴忧泪指着丰至瑶:“从未显过,就一定不会吗?你既隐瞒你与魔教的真实关系,又怎知不会隐藏什么阴险狠毒的功夫呢?亏得陈掌门那样信任你,你这邪魔外道,真是我们执柏门的奇耻大辱!”

“楚上卿,不可污蔑同侪。你的线人线报,或是捕风捉影,未加证实,勿要妄言。”陈平转向楚不萍,试图通过推翻楚不萍的话来稳定众人情绪。然而王慈等人的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堂下或坐或站的众门人也都有些坐不住了。

“陈掌门,众人皆知你与丰上卿情谊深厚,你怀疑我也是自然。然而,事实如此,即便你无法接受。”楚不萍道。

“空穴来风,怎谈事实。”

“陈掌门,你看,你为了他与我争辩这么久了,他可曾出声否认过一句?”楚不萍冷笑,“丰上卿,魔教大主教申傲雪是你兄长,你可否认?”

除了王慈等人还在号叫,堂上堂下所有人皆瞬间安静下来,盯住丰至瑶。

丰至瑶咬牙沉默着。

也就在此时,申傲雪带着他的四个部下现身了。

海水骤然凝固,陈平徒然挣扎,就要窒息。他还在向下陷落,身下既是凝结的大海,又像漆黑的虚空。自四面八方的深海远处,无数人声,或笑或嘶喊,如涨潮般涌入耳中。陈平,陈平,这就是你的最后时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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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强有力的温暖洋流忽然席卷而来,将陈平托起。他被冲出了海面,新鲜空气冲入他的口鼻。洋流化作暖风,将他托住,自周身渗入他体内,为他重新注入生命的力量,止住血液中奔流的毒素所带来的剧痛。

陈平猛然惊醒。眼前一片昏暗,夜色已深。

神智逐渐恢复,他才意识到,有一人正托住他身后,向他体内输送真气。他正想发问,那人却伸手按住了他的嘴。

“不要出声。”那人在他耳边道。那人刻意捏着嗓子,陈平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待觉得陈平已有足够力气行走,那人搀扶着陈平下了床。他抓住陈平右手,一掌击碎闩上的窗户,半拽半扶地带着陈平跳上了屋顶。

陈平扭头看去,却见那人着夜行衣,又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向下看去,眼前是一座陌生的庭院。

“这是程叶息的家宅。安静,别动。”那人又在陈平耳畔低声说道。说毕,那人窜下屋顶,陈平听见一声极细微的房门上锁声。不等陈平反应过来,那人又飞快窜上屋顶,拉着陈平便向城外跑去。陈平调动方才送进来的那团真气,勉强跟着那人一路出了城,到了城外树林里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前。

到了屋前,那人松开陈平,陈平一下无力,跌坐在地。那人匆匆进屋,取了一个包袱出来,肩上搭着几件衣物。他将衣物扔给陈平:“不要出声。赶紧换衣服。”

陈平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天负伤中毒时的衣服,已被汗血脏污得不成样子。他先调了一会息,让那股外来的真气重新理顺,才终于能自己更衣。他试着调动他自己的真气,然而真气稍一松动,毒素便猛然往心尖冲去。他意识到,他自己的真气已全部用来压制所中之毒了。这股真气由他的内功薤上露催动,若非此精纯内功护体,只怕他早就毒发身亡了。

换好衣服后,却见那人已牵了匹马,在屋门前等着了:“这包袱里有些财物。赶快上马,你得在天亮前离开执柏门本县地界。”

他上马后,向那神秘人深深一揖,艰难地说道:“救命之恩,日后陈平定当以命相报。不知恩人尊号,请恩人明示。”

那人语气里似乎有些不耐烦:“谁要你谢我了?赶紧麻溜儿地走吧,逃命要紧。”说着便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拍。马儿一声嘶叫,噌地便窜了出去。

确认陈平已走远,展蓝才摘下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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