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校礼监下学的时刻不算晚,然则时令已过仲秋,今日又耽搁了好一会,因此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黑沉。西下房偏僻,路上零星散落几豆石亭灯,余下就只剩风摇枯叶的“哗哗”声。

一径小跑回院子里,阿篱方才觉得安下心神。

院子里却有两个人影。

青钰注意到她回来了,赶着迎上来:“姑娘今日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阿篱朝她身后一努嘴:“那是谁啊?”

照影快步靠近揖道:“姑娘,公子的马车在后街候着。”

少女的脸颊飞快地羞红了,好在有夜色的遮掩不易让人察觉。

她想到自己现下大概是灰头土脸的,最好还是收拾一番,便局促地同照影道:“能否请你先回禀殿下,说民女更衣后就来。”

照影又是一揖:“属下还是等着姑娘。”

阿篱没有让青钰跟进来替她更衣,她揽过月牙桌上的铜镜,今日打架脖子上果然留下了掐痕,她不想让青钰替她担心。

然而一连换了几身衣领稍高的衣裳,淡粉色的痕迹还是遮不住,思前想后她翻出了深秋之际才会系上的项帕。

萧衍的马车停在角门外不远处,附近就是广陵桥涵澹的水声,此刻尚有挑担的脚夫和胸前挂着竹架,卖荷包或是簪花的小贩偶尔来往。

刚上马车,萧衍在舆门处抬手接住她:“校礼监下学这么晚?”

“回殿下,是民女有点事绊住了,其实下学有好一会了。”阿篱答完接着问道:“殿下找民女何事。”

萧衍今日没有坐在车厢的上首,而是坐在了她的对面,从容道:“无事,想邀你一同用饭,之前不是没有吃成?”

阿篱眨着晶亮的眸子望向他:“多谢殿下!”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了,赔给殷好颜的五十两还得当些首饰衣裳来凑,除此之外还有宅子要租,看来得尽快去找替别人抄书的活计了。

萧衍挑眉,眼尾的鸦睫都染上笑意:“请你吃个饭就这样高兴?校礼监提供的吃食不合你的意?”

她面上一臊,觉得萧衍是误会了,忙道:“校礼监饮食很好,只是——”只是她现在的银子能省一点是一点啊!

萧衍见她支吾,只当她是害羞,启开舆门向外吩咐道:“去晴鹤楼。”

他抿了抿唇,旋即又决定不再刻意压制着嘴角:“那我以后日日遣人给你送吃食?”

“啊?这也太麻烦殿下了。”她下意识要否定这个听起来都繁琐的建议。

“这可不是白吃的,我有作为交换的条件。”萧衍唇边的笑意显出:“你不是说对我尚不熟悉,我送吃食与你,换你来了解我,如何?”

这算什么?怎么看都是萧七殿下亏大了,他是不是冤大头做的上瘾了?阿篱在心内暗暗腹诽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叶姑娘,小王萧衍,小字行云,你选一个顺口的,莫要再唤我殿下了。”

阿篱又惊又羞:“民女不敢。”

她不好意思大刺刺地盯着对方看,只得在心底默默描绘着对面人的面庞,以前为何觉得这人是个冷心冷面的阎罗呢?他明明就是温润公子翩然如玉啊!

“民女的自称也要改,你便说我或者阿篱。”萧衍一派理直气壮。

“殿下,阿篱不敢。”她觉得不如两人各退一步。

这句话一下子叫他想起在江州的那个梦,那句年深日久的岁月之下,还是紧紧扣在他心弦上的“殿下,阿篱愿意的。”

他不自在地转过脸:“还是说我好听些。”

悄然调整了几瞬呼吸,他又回首继续不依不饶道:“你跟着我说这句,萧衍,我可以。”

阿篱紧跟着涨红了脸;“萧公子别为难我了。”她愈发觉得现下车厢内闷得厉害,车轮碾过地面的青砖也比先前要响,后首的方窗为何阖的紧紧地呢,若是漏进来几丝夜风便不会这样暖烘烘的了吧。

脖颈间系的项帕难耐地贴着皮肤,她抬手略微松了松。

萧衍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颈子上不自然的粉,那一根根分明是手指的形状,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有人欺负你了?”说完示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阿篱几乎忘了这码事,闻言泛起了一丝尴尬的笑:“没有,哪来的人欺负我。”

他的语气又无奈又沉闷:“你怎么总是搞得一身伤。”

“哪有?”阿篱为自己辩解:“今日是个意外,再说我也有打回去。”

“哦,原来你这是在学堂里打架?”

阿篱:“……”

“同谁家的女郎打架了?”

“额,不清楚是哪位府中的,我是同宝院使的妹妹一伙的,她们家中的官职大约也不低。”

萧衍蹙眉:“你还打群架?”

阿篱缩回脑袋:“……”

转眼马车停在晴鹤楼外。今夜这间酒楼的生意似乎非常好,楼前的车马停地水泄不通,两人便下车向着那朱黑木条互穿的权子走过去。

萧衍行在前端,月白色袖袍舒展,衣摆飘然随步伐起伏,腰间所饰除却翡玉带钩一并香囊玉佩等物,还有一串天水碧宝塔形扇坠子,下面打着青丝短缨。那宝塔形的玉身上仿佛刻着字,只是萧衍此时转过身来,扇坠子便隐到另一侧看不见了。

“怎么不与我同行?”

阿篱:“殿下……萧公子不怕被人撞见吗?”

“撞见了看见的也是我,你挡着脸怕什么。”萧衍等了她两步,将人牵过来。

上楼之前,她却在一楼转角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不敢确定地擦了擦眼睛,那人已经转进阁子里了。

“怎么,遇见认识的人了?”萧衍问。

阿篱摇头道:“是和一位同窗的身量相似,可那间阁子里全是大人老爷,想来是相像的教坊女吧。”

两人进了四楼的一间厢房,房门便制的别具一格,一扇是一只孤鹤翘首正对着门梢,另一扇错彩缕金,绘着祥瑞莳花。

进入厅内打眼一望,阿篱恍然以为回到了江州初见萧衍的那间厢房里,正对面也是一排窗,窗外一眼看去竟是太祖皇帝为表彰立国功臣建的凌云阁,“积清风路,含蛛烟涂……我王结驾,藻思神居。”

靠墙的炭几上煮着香茶,茶水滚沸,雾气四散。长窗隔开内间的长案,长案后首仍有空余,被一架紫檀木霜梅凌寒大屏风遮得严实。

整幅造景联系起来颇有傲骨铮铮之感。

这时萧衍让她先在大漆的八仙桌前坐着稍候,此时桌上已摆上了各样小食,倒是糯甜口味居多。青钰原先是立在一旁的,见萧衍出了门,便安心地坐下来:“姑娘,这些糕饼看着真香啊!我随取些吃,你待会就说是你吃的好不好。”

阿篱便笑她见到吃的忒没出息了,然而那细白绵密的三层白玉糕细细地嚼在口中,热气抵着喉尖,香而甜,糯而软,泌着丝丝清润的香气,她也不觉吃得双眼微眯,满脸餍足。

她在江州时惟听过京中樊楼的名号,说樊楼乃聚天下之奇,时新花果,鹑兔脯腊,虽然从未去过樊楼,但她觉得晴鹤楼定然不会比之逊色。

萧衍回来时,青钰早已机灵地起身了,他看着桌面上三碟被消灭的干干净净的糕饼颇为无奈。

“待会还有其他好吃的。”他说着从身后的照影手中接过一只胭脂盒模样的花瓣匣,轻轻旋开递给她:“这是消扼痕的,涂上明日便好了。”

“萧公子的药怎么这样多”阿篱边说边掰着指头打趣:“江州送了一回,前几日连着送,今日还有消扼痕的。”

他黑了脸:“你倒是记得清,少受些伤也不用麻烦照影特地给你买这一趟药。”

她突然就很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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