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蜀大战就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急转直下,诸葛瞻到达涪县后盘桓不进,并拒绝听从尚书郎黄崇提出的抢占险要地势的建议,从而坐失良机。邓艾则长驱直入,随后魏蜀两军在绵竹决战。两军对垒的局势让吴国惊慌失措,我论述蜀吴关系的“唇亡齿寒”一说又被搬了出来,但是此次遭到皇上孙皓和皇爷孙佩的一致否定。周慕郎在老臣鼎力相助下暂时保住太尉一职,他认定魏国在北方,平定辽国、统一北方魏军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南方雨水频仍江河如网,南方全是水乡泽国,魏军不习南方水性,魏国的军马在这里寸步难行。所以魏国即便打败了蜀国也不表明它就能乘势而上打败吴国——更何况东吴有扬子江天险可依。再说,一场灭蜀之战就让曹魏耗尽国力财力,它怎么可能马上又有力气攻打吴国?
我在漫无目的的想象中回到白爵观,用笔把毕飞羽、庞少白和千雪三个人形象细细描绘了一遍,我发现我自来到吴国之后就陷入一团乱麻之中。毕飞羽和庞少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其实完全没有厘清,而毕飞羽与千雪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并不清楚,我甚至怀疑他们之间所谓情人关系是假的,只是千雪一面之辞,说不定千雪是毕飞羽的线人我也说不清。至于毕飞羽和庞少白是不是与我接头的赤乌,我开始陷入迷茫。当然更让我惊奇的是师傅空空道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相信他竟然离奇在太初宫现身?他怎么会神秘现身太初宫?他来了为何又不见我?是皇爷特地请他过来治病?我脑中一团乱麻。奸细身份决定了我对什么都不会相信,就如同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会轻易相信我一样,我也不会相信他们。我现在已经和麒麟阁失去联系,而赤乌一直在与我捉迷藏,始终若隐若现。有时候我也怀疑到底是不是有这么一个赤乌?我取出藏在五珠刀刀柄中的麒麟帖,想起麒麟阁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空空道人第一次将它交到我手中。此时此刻我用手抚摸着,再一次细细打量:
它应该是用和田玉石雕刻而成,两条麒麟首尾相接组合成圆形,围绕着正中间的纹饰复杂的八卦嬉戏。我想起那个夜晚空空道人郑重地托着它,然后将它扣在我手心,还用力按了按,说:“每一个间谍都有一款麒麟帖,你要盖印时只需在上面哈口气便可。在绝密情报上盖上麒麟帖,是魏国间谍向国内发送情报时最后一道程序,因而情报在魏国又统称麒麟帖。”他还示范给我看,轻轻拿起麒麟帖在嘴边哈口气,然后重重拍在我手心上,一枚麒麟帖便清晰地印在掌心,我凑在鼻前闻了闻,闻到了隐隐的墨香。空空道人说:“麒麟帖雕刻而成后都会放在徽墨坛中浸泡过,你闻到的就是墨香。”我点点头,我闻到的确实是墨香,而且是上好的徽墨,我好象对他说过,我对这种墨香非常熟悉,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庞少白就是制墨大师。
在那段时间里我深居简出,天天按时到南宫给皇爷治病,我知道庞少白和毕飞羽会主动,所以我按兵不动。果然一天后我就在每日必读的书页间发现密信,是庞少白约我在秦淮河畔桃叶渡见面。我非常奇怪庞少白如何向我传信,因为除了无为子、清尘和道观几位沉默寡言的道士,根本就没有外人进入,难道他能化成苍蝇飞来?我在窗前来回逡巡,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走到廊下长凳上坐下来,眺望太初宫外的一溜青山。现在这季节很少有这样钢蓝色的天空,太阳光线失去了热力,有点苍白,有点淡泊。从燕子矶畔的幕府山到玄武门外的栖霞山,山峦蜿蜒起伏,在蓝天下留下优美的天际线,我在心里推敲着可以为此情此景写一首词,然后看到一身石青色续衽勾边宽袍的黄嬷嬷从侧门走出来,看到我在廊下端坐,她微微向我颔首。
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她出现在白爵观让我有点吃惊。她缩头缩脑地说:“给无为子送霉豆腐,他说白爵观的道士都爱吃我做的霉豆腐,以后我会多送点来。”她的话让我有点惊喜:“是吗?早上送白粥的霉豆腐原来是您做的?真是好吃,霉豆腐上还有芝麻和麻油,这几天,我每日早上就用它送白粥,真是谢谢您。”她听我这样一说,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声音有点喑哑:“大人也爱吃呀?那我更得送来,太初宫里的霉豆腐全是我做的。”她并不多说,站在淡泊的阳光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有意将不久前的不快刻意忘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菊花香气,廊檐下一排菊花已经被初冬的浓霜打残,焦枯的菊花和黄嬷嬷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非常相象。她后来低眉垂眼离去,石青色的宽袍显得有点陈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事重重,我突然想起书中的密信是不是与她有关?她在太初宫中当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像她这样的老宫仆宫中不知道有多少。细思这个在宫中似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物我突然恐怖万分,一次次神秘事件好象在这一刻有了来龙去脉。这不是我突发奇想,应该是黄嬷嬷暗示我的,刚刚她的一系列举动虽然外表不动声色,但是我感到她在强烈暗示我什么。
那个初冬铅灰色黄昏后来成为我奸细生涯一个转折点:我按庞少白的指点赶到桃叶渡,在一间幽暗的茶楼里一眼看到毕飞羽和千雪正在幽会。他们一个是神秘奸细,一个是宫中王妃,他们同时出现在茶楼让我非常吃惊。虽然这座名为“秦淮人家”的茶楼在秦淮河一带非常出名,虽然这里是地处建邺城最上等的风流富贵地长干里,但是我对他们如此半公开的露面也感到匪夷所思。我和庞少白在对面的青楼一角偷偷窥探毕飞羽和千雪一举一动,庞少白后来敏锐地发现秦淮河畔来了一些行踪可疑的人,他决定提前离去,到燕子矶畔去见魏国奸细,顺便将那些人引开,然后我再从另一处角门离去。他从楼梯口消失不久我就起身一头扎进一堆姹紫嫣红的姑娘堆里,姑娘们以为我来点她们出台,花蝴蝶一样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我挣脱不得只好左拥右抱与他们闹成一团,这时候毕飞羽忽然不见了,千雪一身秋香色胡人直裾骑袍威风凛凛地站在我面前,一条宽宽长长的腰带轻轻扎系,通身紧窄下摆却呈喇叭状,长可曳地又行不露足,侧王妃的妩媚风姿与强大气场完美统一。她微微一笑:“在这里见到你,左御史大夫。”我略带惊喜地说:“真是巧。”千雪说:“怎么,这就走吗?不陪我坐一坐?我可是难得来秦淮一游。”我说:“那自然求之不得,里面请。”千雪对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宫女摆摆手:“你们到别处找个乐子吧,银子随便花,花多少报个数回宫由我出,你们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我。”
小宫女乐不可支地走了,千雪和我被姑娘们引到楼上最隐秘的牡丹厅。千雪一进入厅里就放松下来,她似乎有点热,然后解下腰间那条饰有锦丝花边的腰带伸直了腿,一双红菱似的绣花鞋从喇叭状的骑袍下露出来,她嫣然一笑,仰起脸来:“别故作高深莫测,我在对面窥探你好长时间了,你不是和庞少白相谈甚欢吗?”她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突然收回手:“千雪,这并非开玩笑,告诉我,你和毕飞羽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对他了解吗?”
千雪突然收回了手沉默下来,她的脸刹那间冷得能刮下一层霜。她的眼睛并不抬起来,额头上沁出微微的细汗:“是时候了,苏大人,我会把一切和盘向你托出。既然今天我能出面堵住你,就说明我早就有这个安排,我向你公布一切真相。”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屏心静气下来等待她,她的脖颈上突然大汗淋漓,四下里张望着。厚厚的丝绒帘低低垂挂,我起身去打算将帘子拉开一点透透气,却发现帘子后面站着个男子对我呲牙裂嘴地笑了,他伸出手一下将我手腕死死扣住,我认出了他,他是马无齿。我说:“马副官,你怎么会在这里?”马无齿说:“在这里等候你一整天了,大公主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马无齿将帘子继续拉开,就看到窗台上端坐着一身狐皮元宝领线香滚猎装的周慕郎,这身宝蓝色猎装把他的脸衬托成枯叶色,他起身冷冷一笑:“千雪王妃,我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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