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起头来,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是,又怎么样?”

黑豹又问:“叫什么名字?”

那人昂头答道:“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治多县局子里的探子李长山!”

“哈哈,李长山?”黑豹似乎在玩味着这个名字,停了一会,又问:“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干什么?”那人似乎怒不可遏地说:“你杀了我们的人,当然是来找你算帐,除掉你们这些坏蛋!”

“哈哈哈……”黑豹仰天一声长笑。笑毕,又嘲讽地说:“可惜呀,没等你找我算帐,自己倒要先作我的刀下鬼了!”

那人没有丝毫畏惧:“头割了碗大个疤。我还怕你不成!”

“好吧,老子今天就成全你!”黑豹说着,便从桌子上拿起冲锋枪,卸下弹夹,一粒一粒地往弹夹里压着子弹。

周有龙看到这一切,感到热血直往上涌。怎么办?他想,我是一个武警,在战友遭受危难的时候,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行凶吗?不,不能!得设法阻止这场凶杀!

可是,怎么阻止呢?自己现在是一个被人看管的人,而且黑豹、雪里红他们并没有消除对自己的怀疑。这样做,不是自我暴露吗?

这时,黑豹已经装好了子弹,“咔”的一声,将弹夹装在枪上。然后,拉了一下枪栓,拿起枪,笑了笑,就走到周有龙的面前,看着毫无表情的周有龙说:“周兄弟,今天杀这个人,就看你的了!”

见周有龙不答话,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凡是来场子里的弟兄,要么得有见面礼,要么是内线保举,要么就去杀个人。你虽然有麻眼老兄的保荐信,大哥我也想重用你,就是怕弟兄们不服气呀!”说着,就转头向那些手持武器站立着的家伙们问了一句:“是不是啊,弟兄们?”

那些家伙们也都纷纷答道:“是啊,让他露一手给我们看看!”

周有龙便从黑豹手里接过枪,迟疑着向前走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一下被人推到了刀尖口上。他往前走着,脑子里急速考虑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要么,趁自己拿着枪的机会,逼住黑豹,让他命令手下的人放下武器,解开李长山,然后同李长山一起,把黑豹的窝巢一举端掉?……这样太冒险,而且势单力薄,很难成功!要么,干脆向这些家伙来一梭子?……

这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离李长山几步远的地方,便立住脚,抬跟向李长山看去,只见李长山毫无惧色,昂首挺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黑豹见周有龙还在迟疑,便走过来,颇显揶揄地说:“怎么,下不了手吗?”

见周有龙不答话,又说:“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公安探子。不杀他,难平弟兄们的心哪!”

李长山这时候也直视着周有龙,轻蔑地骂道:“好个秃驴,就这么个熊样!痛快点,给老子来!”见周有龙还在犹豫,就说:“还等啥,难道你还真是外面那些带炮的雷子派来的不成?”

这一句,使周有龙对李长山有了怀疑。“带炮的雷子?他怎么知道?而且,做为一个公安战士,他怎么出口闭口局子的探子、带炮的雷子?”

想到这里,他立即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势,一步跨上前去,揪住了李长山的衣领。李长山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恐慌。

周有龙紧盯着他的脸,发现他那有着一道明显刀疤的脸上,丝毫没有一夜酷刑过后的憔悴和痛苦感,周有龙只一用劲,他胸前的扣子便掉了。周有龙一眼便看到了对方刺在胸部上的蓝色纹身。

这是一个假公安!周有龙马上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想,原来是黑豹在用这种手段来考验我,好阴险的毒计啊!自己险些上了他的当。现在,也该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了。他立即松开对方,“啪、啪”两下,狠狠给了对方两个耳光,然后大骂道:“你这狗便衣,也配教训老子!也不睁眼看看,老子是干什么吃的?要不是你们这些狗警察,老子也不会蹲大牢。老子今天非出出这口闷气不可!”

随后,便一下举起冲锋枪来。他想,随着自己的食指轻轻一勾,对方的小命就完了。那时候,你黑豹就自认倒霉吧!

他扣动了板机——

可是,枪投响!他又使劲扣了两下,枪仍然不响!

周有龙有些吃惊地回转身来看黑豹。

黑豹以及他手下那些手持枪支的家伙,包括那个被绑在柱子上的李长山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周有龙装出一副被捉弄后十分生气的样子,将枪甩在了地上。

黑豹走过来,从地上拣起冲锋枪,卸下了弹夹。周有龙见那弹夹里面没有一颗子弹,就有些惊疑。他分明见到黑豹往弹夹里一粒一粒地压子弹,怎么这会儿连一颗子弹也没有呢?

“真的在这儿!”黑豹变戏法似地又拿出了一个装满实弹的弹夹,说:“我往枪上装弹夹的时候,早换上了空的!”说着又变戏法似地表演了一遍。见周有龙还在生闷气,就走过来亲热地拍拍周有龙说:“别生气,周老弟,大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老弟的的人品,没说的。今儿下午,大哥给你洗尘压惊!”

当天下午,周有龙被瘦猴领着去见黑豹。

一进门,黑豹就和雪里红笑盈盈地迎上来。黑豹就像没事似地伸出一只手臂,揽住了周有龙的肩膀:“啊,周老弟,快来快来!”

雪里红也不失时机地走过来,满面笑容地说:“周家兄弟,别客气,到了掌子里,都是一家人,快来坐,坐!”

雪里红说着给几个杯子都斟满酒,又丢了个眼色给黑豹。黑豹便端起杯子,站起来说:“周老弟,大哥我多有冒犯,为难了老弟。今天大哥特意备下这点水酒,一来为老弟接风洗尘,二是向老弟赔个不是。都怪大哥我有眼无珠,把你当成带炮雷子派来的老便,所以,啊,哈哈哈哈,请你多包涵。来,干!”

周有龙端起杯子,和黑豹、雪里红对碰了一下,伸起脖子,一饮而尽。

黑豹一看,说了一声:“好,够朋友!”就重新在杯子里斟酒。

雪里红边给周有龙夹菜边说:“你大哥就是这么个人,你也别往心里去。也难怪呀,这掌子里这么多弟兄的性命全都攥在他手里,要是真有个外人混进来坏了事,砸了弟兄们的饭碗不说,一个个都得丧命。我看周家兄弟这人品也不像是那号人。”

黑豹看雪里红在外人面前卖乖讨巧,还把自已当枪使,就有点不自在,忙端起杯子对周有龙说:“来,周老弟,喝!”

等到三杯酒下肚,周有龙推开杯子,豪放地说:“这杯子也太小了点,拿大的来,咋样!”

“好!正合我意。”黑豹顿时来了精神。他总算有了一个显摆自己的机会,就朝雪里红说:“罗嗦个啥,去拿两个大碗来。”

雪甩红不满地看了黑豹一眼,旋即,又嗔怪地一笑:“看你,一喝酒就耍疯。大碗就大碗,和周家兄弟好好喝一顿。”说着,就取了两只大碗过来,倒满酒,先举给周有龙:“来,周兄弟,嫂子敬你一碗。”

周有龙尽管装英雄,可要是真喝这么几大碗,也得爬下。他正寻思着该怎样对付,只听黑豹说:“敬个×,我和周老弟一起干。”就端起碗,和周有龙碰了一下,接着。就仰起头,“咕嘟”、“咕嘟”几下干了个底儿朝天,然后把空碗举给周有龙看。

周有龙也不含糊,非常豪气地干下一碗,然后,也亮了亮碗底,挑衅似地对雪里红说:“嫂子,你也干上?”

雪里红见这两个男人和自己摽上了劲。也不甘示弱,拿了一只空碗过来,自己斟满,一口气就喝干了,喝完就止不住哈哈大笑。

一碗烧酒下肚,几个人都有点云里雾里的。黑豹一边吃菜,一边卖弄地给周有龙介绍起菜来:“这是沙鸡,大哥我今儿晌午出去溜达了一圈,他妈的给老子撞到枪口上了。来,尝一口。这是鹿鞭,稀菜,稀菜,吃了它,滋阴壮阳,活血补肾,保叫老弟你一见女人这一晚上就别想睡觉了。啊,哈哈哈哈!”

雪里红也趁着酒劲,给周有龙把黑豹介绍的鹿鞭夹过来,说:“来,兄弟尝尝。”一边有意无意地在周有龙的肩上蹭了一下。

周有龙一见这女人的举动,也装着醉态十足地回蹭了雪里红一下,眯着醉眼说:“嫂子,这东西兄弟我可消受不起,要是真像大哥说的那样,我……啊,哈哈哈哈哈!”

雪里红不知是由于酒的作用,还是周有龙对她情绪的调动,脸上早已经泛起了一层红潮,她故意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别听你大哥瞎嚷嚷,我就不信,真像他说的那样灵验。如果真那样,这掌子里的女人任你挑!”说着,又在周有龙的身上蹭了一下。

周有龙索性把玩笑开到底:“这可不行,要是兄弟我真的挑上嫂子你,大哥还不杀了我呀!啊?”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黑豹也在一旁显得非常大度地说:“就怕你嫂子耍了你!”

这一句话,反倒提醒了周有龙。吃归吃,喝归喝,调笑归调笑,但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现在雪里红、黑豹并没有彻底消除对自己的怀疑,他们正想利用这个不动刀枪的场合进一步试探自己,摸清自已的底细,然后置自已和小分队于死地。因此,可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解除防备,使自己跌入美酒与女色的陷阱里。

想到这里,他给几个碗里都斟满了酒,然后端着碗站起来,看着黑豹和雪里红说:“大哥大嫂,我周有龙提着脑袋从牢子里跑出来,历尽千辛万苦,投到大哥的门下,没想到大哥大嫂对我这么看重,待我如同胞兄弟。从今后,我周有龙甘心图报,誓死跟着大哥干,大哥叫我朝东,我绝不朝西。来,干!”说完就与黑豹和雪里红碰了一下碗,径自把酒举过头顶,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了。

黑豹一见,豪爽地说:“冲兄弟这几句话,大哥我干了。”说完也毫不含糊地把碗里的酒喝完了。只剩下雪里红有些犹豫。黑豹就说:“这碗酒得喝。这可是周老弟的一片忠心哪!”

雪里红拗不过,只好有些艰难地喝了起来。

黑豹高兴得哈哈大笑,对周有龙说:“兄弟,够意思!这才是江湖上的气度。佩服,佩服!我黑豹有了你这样忠心的兄弟,不愁挡不住几个带炮的雷子。从现在起,大哥封你个小拿司,以后跟着大哥闯天下,有你出息的日子。来,咱俩再干一碗!”说着,又斟满两碗酒,和周有龙碰了一下,就自己端起碗喝了起来。

周有龙已经有两碗酒下肚,他知道,若是把这一碗喝了,必醉无疑。可一见黑豹已经喝了下去,而且雪里红也正用一种迷醉的眼睛看着自己,于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这碗酒也喝掉了。

这一碗酒下去,周有龙感到头嗡地一下大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定。

这当儿,雪里红尽管也醉了,但还没有醉到黑豹的那种程度。应该说,她还是这三个人当中最清醒的一个。她见周有龙喝得昏天黑地的样子,似乎很随便地问:“周兄弟家是哪儿的呀?”

周有龙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口齿不清地说:“甘、甘肃,陇、陇西。”

“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有什么人呢?有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是的,没错。“有……”

他正想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对,不应该这样回答,就说:“没,没人啦!”

“弟妹干什么呢?”

弟妹?当然指的是自己的老婆。

自己的老婆呢?哦,妈的!她在和那个戴着茶色金边眼睛的男人干畜牲干的勾当呢!

“被我杀了!”他几乎是吼着说。

雪里红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黑豹抬起他那张血般通红的脸,朝着雪里红说:“问个啥?你没听周老弟是为了婊子养的女人才犯的事儿吗?”

雪里红就不言语了。

周有龙似醒非醒地觉着自己被人架着离开了这间房子,又被人扶到了床上。他只觉得热,难耐的高热,好像自已此时正置身在一片炎热的沙漠里,忍受着烈日的烘烤。水。他想,有一点水就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房门无声地开了,接着迈进来一只脚。这是一只穿着粉色绣花软布鞋的女人的脚。紧接着,整个身体都进了门。原来是雪里红来了。她穿了一身宽松的、绵软而透亮的衣服,脸上泛着一层红润的光泽。

她轻轻走过来,看了看昏睡不醒的周有龙,听到他嘴里喃喃地发出“水……”的念叨声,就从一旁的桌子上端起碗来,一只臂膀从周有龙的脑后伸过去,把他的头揽起来,紧贴着自己高耸的胸脯,一手端着碗,一点一点地给周有龙灌水。周有龙喝了水,感觉到心中好受多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张女人笑盈盈的脸和她端着的水碗。

“哦,是嫂子。你怎么来了?”他终于清醒一点了。

雪里红笑了笑,放下碗,松开臂膀,把周有龙扶着躺下,这才说:“我来看看你呀,不行吗?”

周有龙没有答话。他闭上了眼,装做昏睡过去的样子。

但是,他随即就感觉到雪里红在慢慢解着自己上衣的扣子。他顿时止不住一阵心跳。女人,他想,都是这样的吗?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林美蓉,她不也是这样,扑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的吗?!难道世界上的女人都患了同一种病症?他挣扎着,推挡者:“不,嫂子,你别这样,别这样!”

“别一口一个嫂子的,我的年龄说不定还没有你大呢!”雪里红抬起脸,又动手去解周有龙的裤子。

周有龙赶紧压住自己的裤带说:“不!你走吧,嫂子!”

“走?”雪里红又止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已经答应过你,掌子里的女人你尽管挑。你当时说,若是挑上我,黑豹会杀了你。那我现在告诉你吧,黑豹这阵子睡得像个死猪,他不会知道的。”说完,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周有龙使出所有的力气坐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嫂子,请你自重。我和大哥已经结成了兄弟,我绝不做对不起大哥的事情。你回吧!”

雪里红解着衣服的手就停住了。她看了看周有龙的表情,确认他不是开玩笑时,就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扣好了扣子,决定离开。

周有龙对着迟疑不决的她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大哥的。”

周有龙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起床后,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黑豹他们基本上解除了对周有龙的戒备。之所以说基本上,就是表面上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但他始终觉得暗地里总有双眼睛在盯着他。这双眼睛就是领着他去黑豹那里赴宴并且把他送回木头房子的瘦猴。

但不管怎么说,他可以到处去转转。对瘦猴的盯梢和跟踪,他只当没看见。

一连几天,他仔细观察了黑豹整个场子的布置、人员数量,并默默牢记在心。他正想设法上石岭转一转,不意正碰上黑豹。黑豹说:“走,大哥领你去石岭上看看。”于是,他就和黑豹一起上到了石岭上。石岭上共有四个岗哨,对面前的沼泽一览无余,一旦有情况,就能及时通知场子里。斧劈门附近还有几个敢死队的人在流动守门。而且,黑豹还把进门的那地方齐齐挖了一条一丈多宽的深沟,引进了河水。如果不放下吊桥,要通过斧势门除非插翅飞越。门口,有一个石头修筑的地堡,地堡的射击口上,架着一挺轻型机关枪。仅凭这些,几十个人的小分队,很难攻破它。

黑豹对自已所采取的这些防御措施显得十分自信。他两手叉在腰间,对周有龙说:“怎么样,还可以吧?别说是几个带炮的雷子,就是有千军万马来,我黑豹也照样把他给挡回去。”

周有龙随声附和了几句,就想,如何使小分队提前知道这里的情况呢?现在自己根本没法出去,即使出去通知了小分队,又能怎么样呢?

他感到一筹莫展。

从黑石岭上下来以后,他就走进了掌子深处那一片荆棘丛生、蒿草连绵的旷野。他选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看着那落日和雪山,心里面顿时充满了非常纯净和美好的感觉。

四周静悄悄的,秋风微动,不断摇曳着那些一人多高的发黄的蒿子和芦草,发出细微的响声。不远处,那条雪水汇成的吉纳尔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着万道金色的光芒。整个河岸像铺满了金子似的,使人觉得似乎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天堂。高天蓝蓝,野云悠悠,几只沙鸡鸣叫着扑楞楞地从天空掠过。

周有龙对这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他专注地看着那落日和雪山,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一丝美好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唤醒了。

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孩子的赤脚在黄土小路上奔跑。田边的坎坎塄塄上,到处开满了各种奇异的野花。梁峁与沟壑之间,不时回荡首空旷而苍凉的陇西山歌。

他看着那落日和雪山,觉得耳边又响起了嫣嫣甜甜而稚嫩的歌声,他似乎看见嫣嫣从遥远的天边,从灿烂的霞光中举着小手向他扑过来……

他真想在这个没有一个人的寂静的旷野里放声大哭,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渲泄出自已心中的一切情感。

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埋下头轻轻地抽泣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有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他本想扭头看看,可是他没有看,只是用搁在膝盖上的胳膊顺便擦干了眼泪,抬头继续去看那落日和雪山。

在这只手最初落在他肩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几天来,他努力躲避着这个人,尽量不同这个人照面,可是这一刻,他再也躲不过去了。

雪里红站在他身旁,也不看他,只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也同样望着那落日和雪山。大概是眼前的景致也使她想起了什么,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说一句话。

这一刻,雪里红同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甚至怀疑现在这样一个阴毒、狡诈的女人是不是过去的那个纯情少女?

许久,她又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按着肩膀的男人。事实上,这几天来,她并没有放松对这个男人的注意。这不仅仅是出于对这个男人的怀疑和不放心,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她,使她不能不去想他,不能不去注意他。她觉得自己甚止暗暗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但是,她把他想得越好,就越是怀疑他,越怀疑就又越爱他,越爱他又感到心里越可怕。

她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注意和跟踪周有龙的。

当她躲在远处看见周有龙一个人像孩子似的偷偷哭泣的时候,就悄悄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在了周有龙的肩膀上。

此刻,周有龙准备站起来。她又按住他说:“你坐着吧,我不会使你紧张的。”

等了一会儿,见周有龙还不说话,她就说:“这晚霞真美,我有很多年都没有认真地看过它一眼了。”

周有龙没有马上答话,他想了想,就问道:“那是为啥?”

雪里红叹了一口气:“唉,没有那心思了。若是在以前,我说不定见到它会激动得流泪。可现在,我算是个什么人呢?”

“什么人?”

“亡命女人!”

“你为啥到这里来?”周有龙问。

“为啥?”雪里红停了一下,木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我杀了那个想强奸我的醉鬼,就在荒原上一直往前跑,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走进那个湖里面去了。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说完,她突然问:“你一生中喜欢过几个女人?”

周有龙没有答话,想了半天,才说:“一个。”

雪里红无声地笑了笑:“我不瞒你,我和好几个男人睡过觉。但是,我至今最忘不了的,就是我的丈夫,他为了救我,砸断了双腿,我和他在一起尽管没有过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但我爱的也只有他一个。”

“那大哥呢?”周有龙问道。见雪里红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又说:“就是黑豹大哥!”

“他呀!”雪里红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懂得什么叫爱吗?他只知道干那事儿!”

周有龙正寻思着该如何回答她,却听雪里红继续说:“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这样一说,周有龙就又犯了犟脾气,他忽地一下站起来:“那么你呢?你也不是为了干那事吗?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不懂得爱?那么你的爱在哪里呢?我就不相信,天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的!”

周有龙骂着,就见雪里红闭上了眼睛。她好像正在迎接着雨淋那样仰起脸来,一言不发。许久,周有龙就看见她的眼睛里滚出了一颗泪珠。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心地残忍而又狡猾的女人竟然能落下泪来。

沉寂了一会儿,就见雪里红睁开眼睛说:“好痛快,已经好久没有人像你这样指责过我。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够这样指责我,痛骂我,甚至搧我的耳光。可是没有人,没有人!只有你,只有你!”她说着,就一下扑过来搂住了周有龙,仰起脸来,忘情地、喃喃地说:“你是我来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爱你……”

周有龙不答话,此时,他感到心中有万种情绪涌上来。他相信,雪里红的话中还带着几份真情,起码这阵子没有表演的痕迹。但是,自己又是什么人呢?自己所担负的任务以及这个女人的复杂和多变又告诫他,千万要克制,不能轻易做出任何不利于自已、不利于小分队的举动来。想到这里,他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沉静地说:“你又错了。我是一个逃犯。是一个让人追着索命的人。你呢,是这个场子里的压寨夫人,这又怎么可能呢?”

雪里红就慢慢放开了他,不认识似地看着他,紧接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毕,原来那种玩世不恭和冷酷无情的表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冷冷地说:“你也配教训人?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正人君子!哼!你是一个最典型的伪君子,和外面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没什么两样。你倒还装得像。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带炮雷子派来的老便。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处处在装,在做戏,在表演,其实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刚才坐在这里哭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你!”

周有龙吃惊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雪里红会把他观察得这么细致。他脑子里顿时飞速旋转起来,我该怎么办呢?向她摊牌,然后争取她?不,不行,这样做她绝不会干,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一个罪人,即是我能饶了她,法律也不会饶了她;那么杀了她!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连自已也不敢相信了。不,不能。如果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狡猾而狠毒的雪里红,我完全可以这样做,可现在的她却是一个坦诚的雪里红,杀了她就等于犯罪;再说,即便杀了她,你也跑不出去,也于事无补,反而坏了小分队打进来的全盘计划。那么就只有继续装下去了。怎么装呢?像杨子荣在威虎山让峦平揭穿他时,仰头一声长笑。笑得对方莫名其妙?不,不行,那是戏。现在,投人相信你这个,起码雪里红就不相信。那怎么办呢?对,自然,不露神色,回到原来的老样子,自己不正是装着一个叫老闷的逃犯吗。想到这里,他一下就有了主意。

于是,他有些傻乎乎地笑了笑说:“我还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只不过是个逃犯,想在这里找一条活路。你说你看见我哭才是真正的我自己,其实,在任何时候,我都是我自己。我就是不服劳收,才跑出来的。你刚才所看见的,那只不过是我想起了我可怜的女儿!”

雪里红顿时收起了她那一点歇斯底里的真诚,变得有些不可捉摸。她看着周有龙,笑了一下说:“看你,急什么呀?脑袋上都出汗了!我也没有说你一定是带炮雷子的老便呀!”她的神色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模,甚至接下来说的话都使人觉得模棱两可,正反难辩。

“人活一条命,何必要赶尽杀绝呢?”她说着,见周有龙没有反应,就继续说:“真也罢,假也罢,善也罢,恶也罢,你也罢,我也罢,都得有个活人的路不是?”

见周有龙还愣着,她又说:“你呀,也放心,我不会去告诉黑豹的!”

说完,就径直转身走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周有龙慢慢顺着原路走回去。雪里红的话让他想了一路。他始终弄不明白,这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有一点,她对自己的怀疑一点也没有减轻。他想,是得赶快采取行动了,再这样下去,夜长梦多,一定会出乱子。

回到木头房子不久,给他敷药的那个老驴头来给他送饭。他觉得这老头好像不对劲,有点神不守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他于是就搁下饭碗,看着那老头。

老头最后鼓了很大勇气问:“你是干什么的?”

周有龙也不敢冒然说出身份,就说:“是从牢子里跑出来的呀!”

“不像!”老驴头摇着头说:“我看不像。那天晚上我回去以后,一直寻思,既然是牢子里跑出来的,为啥要问多少人、多少枪呢?我现在寻思好了,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你。”

老头非常谨慎地跑到门外看了着,又关起门,悄声对周有龙说:“人有一百二,枪有六十条。”

周有龙想了想,和他这几天观察到的差不多。就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哼!”老驴头气憋憋地说:“狗日的黑豹杀了我儿子,我能不报这个仇?先些天我想,算了,别报了。都快六十的人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我他妈活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窝囊气,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杀了自己的儿子,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想好了,豁出这条命也要和黑豹狗日的干一场。”

周有龙拍了拍老头的肩膀,说:“好,老人家,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儿。”然后附耳对老头交待了几句。老头听完就走了。

周有龙也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他没有想到自己正需要人手的时候,恰好来了一个。这将对自己完成任务起到多大的帮助作用呀!现在,他就盼巴维尔他们带着小分队进来。他算了算,离他和巴维尔约定的动手时间就差三天了。他不知道巴维尔他们准备好了没有。此刻,他真有些想念小分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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