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狗看着两个人走了,抬起身体,慢慢腾腾挪进了狗窝里,嘴里哼哼哼个不停,眯着眼,蜷缩在一起,睡了。

拓跋叔平个子高,长得壮实,苏秀秀个子矮,瘦弱,搀扶着往前走还是很吃力,加之地面打滑,好几次差点就滑倒了。

进了屋子,苏秀秀倒了杯水,拓跋叔平喝了几口就睡下了,苏秀秀也回了屋,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苏秀秀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又想起拓跋叔平的身世,是该告诉他还是就这样瞒着?如果告诉他也许他就会去找生父生母,这样一来,她心里似乎难以接受;如果不去找生父生母,这倒好,只是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真的难以管教,是打是骂都难,好言相劝人家不理不睬,虽说不是亲生的,但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更是一家人,家庭虽不富足,但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少过短过缺过什么,只有拓跋季平穿过拓跋叔平的旧衣裳,而他都穿的新衣裳,总之,不论有没有生拓跋季平,家里对他不仅一视同仁,还高看一眼。思来想去,她决定明天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拓跋叔平,是去是留,这是命。

冬天的夜晚较长,尤其是到了隆冬季节,夜就显得更长了。北方的隆冬季节,时令让群山、大地都变得苍茫,就像是脱掉了夏日的光泽,换上了冬的衣裳。到了夜晚,茫茫大雪垂青大地,北方就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的泡沫,等到太阳从东山上瑟瑟发抖地升起来,那一束光芒哪里抵得过隆冬的时令带来的冷冷寒意。

苏秀秀听见公鸡的打鸣声就醒了,她穿好衣服,就赶紧推开门去看拓跋叔平。

推开门,只见地上吐了一滩,拓跋叔平还在呼呼大睡,也许是酒醉得难受,他已经没有睡姿,似乎是转了一圈,头朝门口睡着,蜷缩成了一团,被子也被扔在一旁。

苏秀秀拉起被子,盖在了拓跋叔平的身上,转身打扫了地上的呕吐物,又给炕里填了柴火,烧了一把火,炕渐渐变得热了起来。

苏秀秀走进伙房,打着火,往锅里倒了小米,加入几勺水,蒸笼上放着馒头,小锅里炒起了菜。菜炒好,放进了蒸笼里,她便坐在灶膛前思考着。

临近中午,拓跋叔平醒了,他上完厕所,走进了伙房。

苏秀秀说,快洗脸,洗完吃饭。

拓拔叔平摸着头,嗯了一声。

苏秀秀从锅里端出来馒头、炒菜和米汤,又端来了咸韭菜放在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和米汤香气扑鼻。拓跋叔平把馒头泡在小米汤里,就着炒菜和咸韭菜吃了一碗,苏秀秀看着儿子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欲言了几次,最后又打住了。

拓跋叔平隐约觉得苏秀秀有话说,但又没有让苏秀秀说,吃完饭倒头又睡了。

苏秀秀似乎觉得心脏又不太好,上不来气,她吃了几片药,坐在炕上做针线。

当他拿起针线,发现心脏病犯了,针都捏不住,那种急迫和急躁感让她感觉到窒息,她很快就睡着了。

妈,妈,妈。拓拔叔平叫了几声,苏秀秀才从梦里醒来,忽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她有些懵,只是觉得胸口还是不舒服,就又躺下了,拓拔叔平端来了水,她爬起来喝了几口。

拓拔叔平坐在身边,打开电视看着。

苏秀秀用被子蒙着头,被子里还是蒙得慌,她伸出头,觉得电视的声音让她十分难受,便说,快把电视关了,心脏受不了。拓拔叔平就关了电视,他用两个食指揉着苏秀秀的太阳穴。他凑近一看,发现苏秀秀头发全白了,只有离头皮三四厘米的头发用染头膏染的黑色,额头上的皱纹很深,脸蛋上的皮肤粗糙,一双耳朵被风吹日晒得干了,没一点血色,他不由得心里一怔,有些鼻酸。

苏秀秀躺着,儿子按揉太阳穴让整个头很放松,心里也没有那么焦躁,像极了小时候拓拔叔平生病了,她抱在怀里哄他玩一样,也许这也是一种心理治愈吧,把病痛的焦点转移到了身体以外,寄托到了感情上,身体瞬间觉得很轻松了。这时候,她有些感动,鼻腔也有些酸楚,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拓拔叔平的眼睛也红红的,她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动情的哭了起来。

拓拔叔平看到母亲哭了起来,便劝道,哭啥呀,妈,昨天都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苏秀秀说,娃呀,我哭的不是这个事,我哭的是就算我打你骂你你依然还认我这个妈。

妈你说啥呢,我不认你,我又没傻着。

叔平娃,妈今天要告诉你个天大的事,我身体不好,就算哪天我死去了,也得让我娃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要过得稀里糊涂的。

妈,你说。

苏秀秀一五一十的把自己领养拓拔叔平的过程讲了一遍,她边说边流眼泪,拓拔叔平也跟着哭了起来,娘俩个哭成了泪人。

拓拔叔平边擦眼泪边说,我从小在你身边生活,我哪里能离开的你,我不会去找他们的。

苏秀秀说,娃呀,他们是你的亲生爸妈,打断骨头连着筋,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他们把你送给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我希望你不要怨恨他们,都有苦衷的。

拓拔叔平说,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听你们的,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把你们当成自己的亲爸亲妈,有朝一日见了他们可以相认,但我依然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

那是肯定,这本来就是你的家,不论是春萍、夏萍、秋萍、季平,他们都待你如亲弟弟、亲哥哥,你们是我手心里托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春萍姐姐出嫁了,嫁的远,回来的少了,以后有机会多去看看她,夏萍和秋萍迟早都要嫁出去,就剩下你和季平,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和你爸迟早也要归土,等有一天我们撒手归西了,你还要多照顾季平,他性格懦弱,做事情优柔寡断,骨子里有你爸的怕事性格,遇到事情就不知所措了,你们要相互支持着把日子过好。我现在身体也很不好,浑身的病,年轻的时候跟着你爸东奔西走,进货、卖货,烂三轮车动不动就脱档了,我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候患上的,现在又是脑动脉硬化,不是心梗就是脑梗,说不上那天血液流不过去人就走了。

说完,她伸出手臂,看着五个手指肿胀,血液流通困难。拓跋叔平端来开水,冲泡了红糖,苏秀秀喝了几口,又躺下了。

拓跋叔平说,妈,你病得这么严重,要不去医院看下?

苏秀秀说,吃了药,再缓缓就好了。

她接着说,你爸这辈子没啥本事,就是吃苦的本事,背草、背粮食,碾场,扬场,啥都能干,我们的日子都是你爸苦出来的,他身上能背动的草,就是咱们家驴驮的重量,等背着草捆子回到家,他身上的汗都浸湿了衣服,说个笑话,汗都从沟子上流下去了。现在好些了,咱们搬到了五旺村,这边都是机械化耕种,收割也是机械化,省人省力省心呀,真是羡慕这边的人,他们没有山里的人苦,每天上班回家后还跳广场舞、打麻将、浪门子,想着咱们以前的苦,哪里是生活。以前咱们在山里的时候,种庄稼没有化肥,就靠驴圈、羊圈里的那点粪,鸡叫起来就驮粪,驮完粪还要把粪种在地里,一墒地耕下来就中午了,下午还要种麦子、种胡麻,夏天要锄这锄那,秋天更忙,既要收割糜子、荞麦,掰玉米,还要犁地,从山底种到山顶,收不了多少粮食,农活却是一茬接着一茬,当农民就没有闲的时候,过了这个时令,有这个活,到了那个时令,别的活又来了,干活太累了,一年到头没个闲的时候。

拓拔叔平边听边擦眼泪,点着头。

苏秀秀说,你爸太苦了,现在还两头跑着,不是放羊就是干农活,目的都是为了你们。当然,你现在已经走上了社会,也能挣钱了,只是我很害怕你初入社会,社会上的人心都坏着呢,害怕他们都暗害你。你性里善良,为人正直,有些方面和你爸很像。打工的出路就是挣钱,挣到钱了娶媳妇,过日子,人都是这样,不管到啥时候都要结婚生子的。听人说你为人很好,身边有一圈咱们跟前的老乡,我也见识了,过年来咱们家的就这么多,相信你也帮了他们,他们才会过年来咱们家,这是正常的礼尚往来。

拓跋叔平接过话说,妈,你的心思我懂,我打了这两三年的工,也对社会有了一些了解,也遇上一些事,我能处理好。

苏秀秀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只看到表面,深层次的东西你还看不明白,这个是社会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像我和你爸去进货时在商场看到的贼一样,他明明穿得衣帽整齐,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都是年轻小伙子,哪里看得出来他是贼呢,他们脸上也没写贼字呀。再说,村上李万琴的儿子五十多了在XJ打工,抬着尸体回来了,说是煤烟打死了,可法医鉴定身体里没有煤烟打死的证据,听说是为了一个野女人,被人下毒害死了之后,放到他自己的房子里,打着火,架了煤,没有盖炉盖子,伪装成了煤烟中毒而死,听着都瘆人。

拓拔叔平说,那都是传言,谁知道咋死的,说不定就是真的被煤烟打死的呢。

叔平娃,有些事硬叫耳听不叫眼见,但愿是被煤烟打死的。这也就是说,人心隔肚皮,人心只有你想不到的坏,没有做不到的坏,凡事都要留个心眼,你对别人掏心掏肺,很讲义气,别人未必对你真心真意,两肋插刀。我虽然没念过多少书,看《水浒传》电视剧里的陆谦,他和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是老乡,又是好朋友,俗话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在利益面前还不是出卖了林冲。虽然这是电视剧,但这在社会上都是有原型的,才被作家写进了小说里。

拓拔叔平说,妈,你说的我记住了,在外面也要结交一些人,有难处了他们也会帮忙,你说的我也记住了。

我听人说你花钱大手大脚,虽然我不指望你拿回来多少钱,但,至少不能乱花钱,你辛辛苦苦,冒着风险挣的钱,稍有不慎出了事,还会背黑锅,这样的例子你爸身上也发生过,当年,要是你爸被扣个大帽子,咱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苏秀秀接着说,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你爸就在村上当队长,有一年,村上几个干部偷着把公家的一百三十四块钱贪污吃喝了,公社下来查账,就这一百三十四块钱对不上账,公社书记要求村上如实答复,如果查出是谁贪污了,就要坐牢。当时形势很紧张,整个生产队的干部和队长都人心惶惶。你爸是个老实人,只有你爸说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再怎么说身正也不怕影子斜,所以每天照样下队开展工作。

有一天,公社一群人来到了咱们家,说是你爸贪污了一百三十四块钱,要他老实交代,你爸当时就留了一手,因为他知道村上的几个干部狼狈为奸,不光贪污了一百三十四块钱,还私自分了生产队里的救济粮食、还有几个窖盖、几个铁门。一开始,他们拉拢你爸一起做这些事,你爸是个驴脾气,犟怂,那里肯干这些事,最后,人家就成了一个小圈子,把他排除在外,有时候开会也不叫他。所以,他们就把矛头对准了你爸,异口同声的说是你爸贪污了一百三十四块钱。娃呀,当时的一百三十四块钱那是天文数字,几年的收入也没有那么多。你爸留的一手便是所有队上的账目他都有个自己的账目。他从窑洞里翻出来一个黑皮包,里面装了几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每一笔开支。公社书记翻开笔记本,看着上面记录每家的工分十分详细,每户的口粮十分精准。最后,他感叹道,如果拓跋仁贪污的话我就别当这个公社书记了。最后你爸背着黑皮包去了大队,公社找了邻村的会计,照着大队的账一个一个的核过去,你爸的账一厘不少,没有一点问题,最后才洗清了背着的黑锅,那次要是杀头的罪,你爸头就被这些人冤枉杀掉了。最后你爸就不再担任队长了,他说,这个世道谁都不知道谁是啥人,鬼太多,人太少呀,人面兽心更是防不胜防,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好,老婆娃娃热炕头。

说到这里,拓拔叔平说,那我爸在我们小的时候为啥还劳改去了?

苏秀秀说,大队干部因为一百三十四块钱的事嫌你爸不背锅,记恨在心,找了个茬,你爸就劳改去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背的铺盖,就在野外睡着,痔疮、胃病都是那个时候患上的。所以说,娃呀,人心不古,你在外面的这些日子,我在家里也害怕你脾气不好,把人惹了,别人找人把你打一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呢?

拓拔叔平说,妈,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虽然说人心不古,但总归是有好人的,我第一年出门,到了厂子里吃不饱,做饭的大爷孤家寡人一个,我经常带着吃的去看他,陪他说话,他看我心底善良,打饭的时候经常给我多打些,晚上下班肚子饿了,他就把饭盖在锅里,我到他那里吃完饭才回去,时间长了,他就把我当自己的亲人一样。

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牵扯到利益,一旦触碰到了利益上,没人会讲仁义道德,就连亲生父子也会翻脸不认人。不说远的,村上朱家老大媳妇听外人说她公公藏着银元、银子,回家就逼婆婆要,婆婆说,哪里有这古董,当年分家的时候全都分完了。媳妇不信,闹腾着要离婚,没办法,公公也给出面给儿媳妇说家里真没有压箱底的银子,要是有的话早都拿出来解燃眉之急了。媳妇子听完,就紧锁了门,不给老两口饭吃。一天夜里,婆婆跳进了窖里,等捞上来的时候身体就像充了气,水肿得眼睛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剩下公公一个人,日子也没法过,埋葬完婆婆后没多久,就上了吊,舌头根也掉出来了。没过多久,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丈夫也跳崖了,摔在沟底,摔了个稀巴烂,脑浆和血染红了一大片地。

妈,这家的事我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道理我都懂。

苏秀秀说,以前家里穷、不宽裕,现在你自己能挣钱了,也是你的辛苦钱,眼看你已经二十几了,按照咱们农民的乡俗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我也不惦记你有多少钱,攒了多少,我就想问你现在借出去了多少钱?

拓拔叔平眉头一皱,霎时间想不起都给谁借钱了,借了多少也不知道,支支吾吾不知道说啥。

苏秀秀说,娃呀,妈不惦记你的钱,妈只怕你在钱上栽跟头,钱能为人,也能害人,人常说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借了钱给人家,还不上你催得紧就把人家得罪了,不催咱自己受作难,所以说,我给你说到为止,你好自为之。

拓跋叔平心里瞬间很难过,他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这几年借出去的钱没个数,借了钱的人也没有给他主动还过钱,看来自己真的很糊涂,把别人当成了人,别人却不把自己当成人,真是莫大的讽刺。刚才老妈说这么多,自己就是花钱大手大脚,借钱没个数字,认人不清,想起来真的很惭愧。

苏秀秀看出了拓跋叔平的心思,安慰他道,娃呀,人一辈子好活的时间就是没结婚前,去哪里、干个啥、想和谁去、怎么去都是自由自在的,责任也小,一旦结了婚,可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希望我娃听了妈的话能够长个记性,家里的兄弟姊妹、爸爸妈妈都很爱你,这种感情没人能替代,人一辈子活的就是亲情,你现在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等你结了婚,有了娃你就明白了。

拓跋叔平点了点头。

这便是所谓的“屋里谈”,苏秀秀苦口婆心地说了拓跋叔平一通,便觉得自己也不晕了,便坐了起来,收拾做饭去了,拓跋叔平坐在灶台前填柴火。

过了正月二十,拓跋叔平又踏上了去榆林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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