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身黑衣,头上扎了一条红巾,黑巾蒙面。她背对着房门站着,如同一个皇宫的侍卫,标枪般的身子凹凸有致,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和滚圆紧绷的臀部,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诱惑。
星光下,她转过身来摘下面巾,却将李靖吓了一跳。
她原本极美的脸,左半边赫然布满赭色疤痕,像是被滚水烫伤,亦或是烙铁所致,狰狞,凶横,同她碧色的瞳仁里射出的寒光一样令人恐惧。
看长相,不像是中原人。
杨瓒挥手让她进屋。她脚下无声无息,随手将铁门关紧,身上的寒气直逼过来,李靖觉察到她是武功高手。
杨瓒道:“药师,她就是怡乐教坊教习曲红巾。红巾,李药师之名你早知晓,今后有用得着你之处,还望尽力。”
曲红巾行礼道:“曲红巾见过李功曹。”
李靖回了礼:“曲姑娘请了。”
杨瓒招手让二人坐下,道:“药师可能不了解,这教坊本是训习歌舞礼乐之所,其实应归太常寺和礼部,太常卿兼礼部尚书牛弘曾上奏将其归入禁中,然而天子没有允许。当今天子不通音律,以为是靡靡之音,但诗书礼乐,岂可偏废?不说别的,就说你药师这个‘药’字,你可知有何含义?”
李靖道:“回王爷,药字有治疗疾病之意。上为草,下为乐,古人认为,草本之物可对症治疗,人无病痛则会快乐。”
杨瓒含笑道:“孙先生未能跟你讲清此字,却为你起字,是个疏漏。药(藥)字,草字头确为草木精华,但乐字则包含更多——木指桐,丝指弦,白指表达,其实管弦、钟鼓、说唱、起舞、吟诵、长啸等,均属此列。因而,古人治疗疾病、愉悦身心,用一个‘藥’字总括,亦即有的病可用草,有的病则用乐,二者均能起到治疗之效。甚至,有的病只要医家导引将患者心中块垒倾吐出来,亦能痊愈。”
李靖拜道:“听王爷解字,靖心中顿时澄明。拜谢王爷教诲。”
杨瓒道:“曲红巾是罕见的舞乐奇才,三岁起即受严格训习,武功一道虽比不得药师,但寻常人等也不易近身,只是几年前惨遭毁容,形貌可怖,但愿没有吓着药师。”
李靖看着曲红巾,道:“慧可禅师曾对臣言,世间之相,无非皮囊,靖虽浅薄,但从不以貌取人。曲姑娘技艺高妙,不以薄纱遮面,而以真容示人,令我敬佩。”
杨瓒道:“好。红巾,就凭药师此言,你可引为知音。”
曲红巾冷冷地道:“贱婢已是残疾之身,又堕入风尘,不敢高攀。”
杨瓒叹道:“你呀,打小就是这脾气,拒人千里之外,行事像个刺猬。莫要愤世嫉俗,纵使四围污浊,也当如芙蕖盛开。”
曲红巾没有吱声。
李靖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这分明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教导之辞,但一个以舞乐为业的风尘女子,如何会有一个亲王父亲?
杨瓒继续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李药师现下所住之处,离你的住所近在咫尺,若将来你遇到凶险,或可求助于他。药师,你愿意帮助红巾么?”
李靖想也没想,答道:“回王爷,愿意。”
杨瓒道:“这就好了。红巾,你回去吧。”
曲红巾起身,半眼也没瞧李靖,也不向杨瓒施礼告辞,直接打开铁门,走了出去,再把门关上。
杨瓒发了会儿怔,叹道:“我有六子,但无一人像红巾一样让我牵挂。不瞒药师,她是我的女儿。”
李靖觉得背后有冷风刮过。眼前这位王爷,今夜屡出匪夷所思之语。
杨瓒眉头拧紧,似是在回忆。半晌,他道:“亲王之女沦落风尘,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然而确实如此。红巾的母亲是西域歌伎,我年轻时与之相好,她瞒着我生下了红巾。我先前是驸马,后来是亲王,不能与母女相认。红巾的母亲一生悲惨,但个性极强。她死前才告诉我,红巾是我的女儿。”
李靖道:“这本是王爷私密之事,臣知悉恐怕不妥。”
杨瓒道:“天下除了我和红巾,只有你一人知晓。我告诉你,是因为天下再无可诉之人。我要告诉我大哥吗?还是要告诉我的子侄们?他们无论谁知晓此事,红巾都断难活命。”
李靖突然想起天罡,那一幕一幕追杀至今犹似噩梦。他道:“不知王爷告诉臣,是何用意?”
杨瓒道:“我死后,至少天下有人知悉,得有人保护她。”
李靖心头疑惑:身为亲王,如此谦退,如何会有死念?我是外人,虽答应帮助曲红巾,但并未承诺要保护她。况且,你以亲王之尊都不能保护,我如何能够?突然心中闪过一念:莫非滕王要我娶曲红巾为妻?
杨瓒瞧了他一眼,摇头道:“药师可能多虑了。我做此安排,并非要你娶红巾为妻妾,一则她属贱籍,二来形貌丑陋,配不上你。”
李靖面上一红,讷讷说不出话。
杨瓒叹息一声,道:“你可能也瞧出了我有交待后事之意。实际上,我的死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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