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气转热,端州城内行人流转,喧闹声不绝。

陈桐挤过了前面几个因争执是八九天回暖,还是九九天回暖而吵闹不休的书生,一人给了他们一巴掌后,走向了指挥都司所在的正东街。

指挥使让他这两日一直在侯府门前盯梢,他眼见祁京来了又走,吴象铉也来了又走,心知大概是谈妥了,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临走之前,他还注意到文安侯府换了牌匾,是新制的檀木,如今只有宫里才会用这东西。

这些年马吉翔的势力逐渐庞大,又受皇上与太后的恩宠,赏赐些宫里的物件算不了什么。

唯一有问题的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明知两党与指挥使都要钳制他,却还敢大张旗鼓的换牌匾,这想必是在摆出来告诉其他人,有皇上作保,谁都动不了他而已。

当然,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示弱,毕竟底牌都露出来了。

还有前日大朝会诸公没弹劾他,只寥寥退朝,想必也是出了些问题与矛盾还没有调和,至少他看得出来张侍郎是很想与指挥使联手的,北面的情报也是说拿来就拿来,倒是吴党那边至现在还不见动作,怕是已落了下乘。

总之,他觉得如今一切都还在水里,只等有一个人把火线点燃,朝堂上必定一触即发。

就心中想着这些,他走到了指挥都司前堂上,正见张拱极走过来。

“佥事,指挥使.......”

张拱极摇摇头,道:“刚睡下,等一个时辰再去。”

“是。”

陈桐应了一声,却也不走,靠在柱子等着。

张拱极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两夜没睡了?”

“捞大人记挂,属下已习惯。是查到了几件事,回来向指挥使汇报。”

“说吧。”

“今早辰时一刻文安侯府换了牌匾,还有昨夜寅时三刻,星湖牌坊的南千户所被调走了十个缇骑。”陈桐道:“此番无令调人,属下猜测祁京恐已救出韩文广几人。”

张拱极眯了眯眼,道:“无妨,不用追究。”

“可是.......”

“人已经被他救了,马吉翔也成了他的靠山,再多做无益。”张拱极缓缓道:“指挥使既然能放走祁京,便是肯定他不会有威胁。”

陈桐拱手道:“明白,他必定率先救人,我们借力打力。等吴党倒台,对付楚党时,他与马吉翔亦会被牵扯进来,指挥使神机妙算。”

“明白便好。”张拱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督新任指挥使不久,心腹不多,吴镇抚亦曾是马吉翔旧臣,韩文广千户所那档子事不必再管,切记,潜龙在渊。”

“是。”

张拱极出了都司衙门,孤身一人往兵部衙门而去。

~~

同一时间去往兵部衙门的,还有朱斗垣的轿子。

道路有些拥挤,导致他今日上差晚了些时辰,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如今兵部衙门基本都是他一人说的算。

路上,朱斗垣掀开帘子,看着跟在轿侧的属官黄庆生,忽然问道:“还没查到?”

黄庆生自然知道小郎是在问什么,一想到自己派去的那个总旗到现在了无音讯的,只得讪笑道:“大人且宽心,已找到线索,就快便能揪出来了.......”

“呵,刑部验来验去,陆修两个的尸体都臭了,揪出什么了?”

闻言,黄庆生却是松了一口气,咐道:“下官亦是在催何郎中那边,他说急不得,按刑部章程,要慢慢查?”

“几个班头带着衙役在马吉翔那转来转去,竟也不敢进去问一声,一群废物。”

朱斗垣冷哼一声,道:“我一开始便交代清楚,直接去拿人即可,等到如今他见人进了侯府,却也跟我讲起了刑部规矩那一套?庸才!”

“是。”黄庆生解释道:“如今朝局风气便是如此,小人物自然可以不讲规矩,可一旦讲起规矩来,那一定是人身后有了靠山,何郎中动不了啊.......”

“动不了?”朱斗垣道:“马吉翔卑劣粗夫一个,嗜财贪势,便黠巧佞,身上的把柄多了去了,岂能动不了他?”

黄庆生道:“可皇上和宫里那边亦是其人的靠山。”

“形势所迫而已。”朱斗垣道:“皇上之前在桂林用他,不过为制衡朝局,如今局势愈变,楚党已是一家独大,又是在李成栋父子外勋的地界上,他若想留住圣眷长久,只能站在这两家对立面......之前宫里没理会他骑墙被下的套,就是敲了个响。”

黄庆生会意,问道:“那大人还是想让他站在我们这边?”

朱斗垣摇摇头,喃喃道:“攻势不在我们这,他就是过了张同敞那一关,李元胤亦不可能放过他,最后待李成栋北伐回来,也必定对他下手,收权下野只是时间问题.......”

“可如今,祁京那边却正在借他的势.......”

朱斗垣沉吟道:“不必在意,祁京既投靠他,必定会被安排去接手那几个烫手山芋,想要脱手,没那么容易。”

“是...大人就这么肯定他不会坏事?”

“自然,他要对付的并非是我们。”

黄庆生一愣。

“这不是什么立场问题,真正的要他命的是那个楚党奸细.......几个小喽啰而已,让他们自己斗吧。”

说到这,朱斗垣像是胜券在握一般,又吩咐道:“给李侍郎与张给事通个消息,李元胤上次朝会不动,必是在坐山观虎,看住张同敞与五虎即可,马吉翔自有人制.......”

“是,大人洞若观火,下官高山仰止........”

“马屁拍的不响,该练了。”

“下官真心的,这不是还没领悟大人的深意.......”

“行了,听吩咐,一会儿把今年武选司纪要送过来。”

“是,下官还有几个.......”

轿子缓缓前进着,街上的喧闹逐渐将他的对话盖过........

~~

兵部衙门在端州城西。

行至西城墙附近时,远远便能望见衙门中耸立的披云楼。

披云楼又名飞云楼,北宋政和时所建,楼高三层,其牌匾上挂着“岭表南来第一州”,与西城墙防线乃是如今端州城西北防御的核心,兵部衙门也在此接连而建。

张同敞从披云楼上走了下来,目之所及,只见从旁古榕树上的鹤唳声起,冲天而去。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端州八景之一的“披云鹤唳”,但每次看见,总会那么短暂的失神。

他的眼中也唯有那群白鹤,更下面的红棉参天,榕阴盖地等景色,他看都不去看。

白鹤每次振翅而去的方向都是北方。

愣神良久间,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黄瑜重建此楼时,尚以为是蓬莱宝境......且不知鹤栖南方沼泽,严冬之后,终要北迁.......”

于他而言,其实在北方居留的时间并不多。

前朝崇祯十三年他才得以阙补中书舍人,至崇祯十五年便受令入滇调兵,更多的,是在湖广荆州府江陵县的那段时日。

不过那些都已远去了,他只看到了短短两年之间,家国倾覆。

也就是因社稷倒塌的如此之快,那些记忆才变的如此深刻,时至今日,他能感觉到这种崩塌仍在继续,且愈演愈烈.......

“仍高在想什么?”身后忽有人问出了声。

回过头,只见袁彭年正负手站在小道,朝他笑了笑。

张同敞摇摇头,也不走过去,应道:“衙门无事,至披云楼看景。”

闻言,袁彭年却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立在那棵榕树前,两人皆着红色官服,从背后看去,官服上的孔雀与锦鸡正相对而啄。

“朱斗垣把持不了兵部多久了。”袁彭年忽然低声道:“仍高很快便要忙起来了。”

张同敝微微一笑,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喜色,道:“金大人与彭公的弹劾已商定了吗?”

他自然明白五虎早想动手,但这种弹劾不过是口角之争,比如金堡去年攻击内阁黄士俊与何吴趋未赴国难之事,只要那两个老头脸皮厚一点,坚持赴任,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事实上,五虎不过是依靠了李成栋与楚党的背景,只在朝中做摇旗呐喊,党同伐异之事,几封题本,几道奏疏自然可以随便写,关键是缺少实质性的证据。

张同敞显然也明白袁彭年来找自己的目的,但却不说,只等着他开口。

“不错,我等已商讨数日,计划从朱天麟先动手。”

袁彭年道:“去岁,我等本欲共弹劾李,马,严,庞,陈,五人以除奸佞,但在此之前,金给事留白桂林,以《时政八疏》示之翟阁部提点,翟阁部遂荐刘湘客同来,经酌,削去其二,去李而用陈,去庞而用马,如此才得了圣眷,补任六部给事中,掌朝廷监察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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