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起眉宇间的那一抹冷意,裴熙走到书桌前,漫不经心地取过一叠拜帖,很随意地翻看。

这些拜帖,无不来自声名赫赫,至少传承了几百年,出过十位以上三公九卿的世家大族。那些荣耀一两代的中等世家,凭军功崛起的勋贵,家财万贯的商人,自命清高的大儒,他们的拜帖没有资格出现在洛阳裴氏最核心的一间书房,顶多只能被堆在侧院的屋子里,由裴晋的心腹幕僚们一道审核,选有用的汇报给洛阳裴氏的主人。

裴晋的庶子裴义一度与父亲的幕僚们一起筛选拜帖,这份待遇已让嫡兄裴礼愤恨不已,现如今,裴熙却越过了这一层,直接代祖父裴晋处理起洛阳裴氏的核心事务,而他的嫡出兄长裴阳,却连这几间屋子的边都捞不到。

想到祖父不遗余力的“栽培”,还未散去的讥诮又挂上唇角,裴熙的举止越发散漫,刚想把拜帖往桌上一抛,翻到最后一页,倏地停住。

他的视线凝在拜帖末端的一方印上,眼底的冰霜尽去,化作清浅的笑意。只见他快步走到书柜旁,拉了拉角落里垂着的绳索,不消多时,伴当裴显便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便听裴熙吩咐:“将林家和乔家送的字画拿过来让我看看。”

裴显先是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

姓林姓乔的世家很多,能被裴熙用这么理所当然口气说出来的,也只有扶风和冯翊的那两家了。

只不过,郎君与这两家并无甚关系,对方这几年也不是没想过凭代王、陈留郡主的情分与洛阳裴氏攀一攀交情,郎君也没表现得多热络啊!怎么今日……裴显琢磨不透,也就不去再想,毕竟他的主子随性而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裴显将几卷孤本,几幅画陈于桌上,又恭敬退下。裴熙看也不看孤本,取过画卷,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三下五除二就将画轴拨开,见里头没东西,又拿第二卷。

拆到第五个画轴的时候,裴熙终于有所收获——他从空心的画轴中取出一张薄绢,将上头所写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冷冷一笑,不屑道:“还当是鲁王那个伪君子,没想到竟是魏王,也罢,是魏王的话,可就简单多了。”

魏王自以为连环毒计天衣无缝,还当裴熙虽盛名在外,也不过如此,保住代王的命就算极限,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至少不能及时出现在圣人面前。怎能想到裴熙八年前就看穿了这桩阴谋,来了个将计就计?至于为什么他明白有人在害怀献太子却半字不提?笑话,圣人将怀献太子当宝,与他裴熙又有什么关系?圣人被蒙蔽了双眼,怀献太子自寻死路,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为何要插上一脚?

阴谋的主使为魏王,这是好事,多好的事情啊!魏王隐匿于暗处,专使些小人伎俩,还都顺风顺水地过来了。久而久之,他就会习惯什么事都用手段来解决,而非堂堂正正地与人对上,也就摆脱不了他身上的那股小家子气。他刻薄而多疑,不相信任何人,连誓死效忠他的暗卫统领都被他逼走。他厌恶高门勋贵,重用那些没有后台根基,必须依附他的高门庶子或者寒门子弟。他若是落了难,这些人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用利益维系的联盟,看似牢固,实则脆弱得很,只要寻到契机,轻轻一推……思及此处,裴熙的神色又冷了下来。

秦琬的密信,通过常青传达,走得却是扶风乔氏的路子。

代王的庶三女秦绮所嫁的乔睿,恰是乔氏这一代家族的嫡子,亦是独子。

当年的林宣、乔睿二人进京赶考,前程已定,意气风发。奈何林宣被申国公高衡从中作梗,听闻亲人噩耗,神思不属,殿试上发挥失常,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若非他先头几场考试均拔得头筹,又是陈留郡主内定的女婿,圣人也不会让他做探花。饶是如此,守孝三年再娶高盈的林宣,比起仕途平步青云的乔睿,到底慢了不止一筹。

乔睿压过劲敌,又退了自己不想要的婚事,娶到倾慕的人,代王虽冷待他,不将他当女婿看,到底没打压他,在外人眼里,他还是代王的女婿,凡事都容几分,故他也能称得上春风得意。

裴熙之前虽觉得乔睿窜得太快,想到乔、林二家的特殊背景,明白这二人皆是千金买骨中的“马骨”,便没怎么在意。若非今儿这封密信的渠道,他竟不知晓,乔睿已在暗中投了魏王。

也对,那位连亲姐姐的未婚夫婿都敢抢,置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姐于难堪境地的福安乡君,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甘愿得罪代王也要娶她的乔睿,看似“聪明”,也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打小被捧着,无人违逆堆出来的骄傲,在相对的权势面前还能自欺欺人一把,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却不堪一击。譬如乔睿,譬如……怀献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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