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江见月重回抱素楼。

旦出时分,周遭还很安静。

车驾在长安西市一楼门前停驻,江见月掀帘下车。

今日,她梳了个齐整简单的双螺髻,穿天青色薄纱深衣,外披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一枚莲花状玉牌。

门口侍卫见玉牌默声行礼,少女作揖,亦无声息。

进门上道,直入三里临安道,一路碎金携风,杨花铺白毡。尽头右拐江流道,两侧逶迤,百丈池里荷叶叠青钱。再上千尺流芳道,剑兰茂竹共地生,青松翠柏欲流光,方见朱楼悬“抱素”。

她谴退陆青,独自一人在朱楼前站了会。

后因安王还没来,在池边□□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后院的“虚室生白”台。

这座坐落在长安西市的四层小楼,前头是藏书阁和讲经堂,后头亭台便是掌楼人的私宅下榻处。

虚室生白台按照苏府规制建筑,屋舍繁多,一应俱全。

江见月当年住在东首阳光最为充沛的流霜斋,苏彦说她还在长身体,就该多晒太阳。而他自己住在毗邻的白沙汀,两处隔着一条幽径,丈地荷花塘。夜间点起铜鹤烛台,可以看见彼此投在窗牖上的身影。

而居中的潮生堂至今还空着,那是掌楼人的新妇居,苏彦双亲接连故去,直到今岁他才出孝期,至今还不曾娶妻。

“皎皎来了。 ”迎面走来一女子打断江见月的回想。

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样的外搭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莲花纹玉牌。乃温氏第九女,温如吟,是与苏彦平辈的小师妹。

江见月唤她一声“小师叔”。

“如今你敢唤,我也不敢应了。”温如吟托起欲行弟子礼的小公主,先行了君臣之礼。

“既在楼中,自按楼中规矩。”江见月受了她的礼,后两手交叠而拜。

温如吟扶她双臂,退身看她,妍姿巧笑道,“一别三年,当真如你师父所言,长开了。”

两人闲步家常。

“也不知他日,哪家女郎能入主潮生堂?”因处在潮生堂门前,温如吟寻着话,眼睛却盯着一处处空落落的屋舍发直。

“小师叔有此心?”

“你如今竟也会打趣人了!”温如吟嗔道,“我是想着这般多的屋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是故小师叔还是有此心!”小公主认真道。

温如吟用眼刀剜她,嘀咕,“实乃觉得空着可惜,若是能卖了变作银钱就好了。”

话语经风即散,但是江见月还是听清了。

论及银钱,她便了悟其意。

她知晓一些温如吟的处境。

温氏主母早年病故后,南阳侯继室、妾室陆续诞下子嗣,温如吟和胞姐温似咏的日子远不如一般的世家女矜贵。好在温似咏同苏家长子的一桩婚事尚在,又诞下苏氏长孙,明理暗里庇护着胞妹,温如吟方能过得肆意些。

但温如吟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一点家中姑娘月例全用来布施济善了。甚至因为银钱不够,还当街贩卖字画,为此被南阳侯多次训斥,致她常日留在抱素楼讲经赚取贴补,亦得这层庇护躲开府中人事。

“我闻小师叔从冬至春,四个月里办了十余场布施,可是银钱还不够?”

温如吟摇头,眉宇清扬,“去岁多了匿名好心人捐资,原有富余的。只是有了富余,就想着往远处多办些,又想他们得了温饱,是不是也要读书?”

她目光如水清亮,“譬如这抱素楼中书籍浩如烟海,但是能入者寥寥无几,十中七八都是世家子弟,又得虽说不计门庭可凭天资而入,但到底有限。我就想自个做学堂教授他们。不过话说回来,莫说置屋子办学,便是手抄典籍,不提纸张奢贵,纵是竹简也值钱的很……”

“殿下,九姑娘,安王殿下到了。”侍者过来回话,截断温如吟感慨。

江见月本听得认真,忽闻这话,观门边铜漏,不由惊愕,竟至巳时正了。

*

抱素楼始建于苏彦曾祖父手中。

苏氏一族最初原是军功起家,数代人征伐,族中子弟大多献身沙场,到其曾祖一脉只剩苏彦祖父一根独苗。曾祖不舍后辈子孙再马革裹尸,遂弃武从文,建朱楼,纳典籍,欲诗文传家。故而抱素楼经苏彦祖父再到其父苏致钦手中,到达鼎盛时期。

苏志钦收弟子,设讲经堂。除了自己膝下的二子一女,座下还有三个外姓弟子,乃大徒弟钟离筠、四徒弟赵谨、六徒弟温如吟,除开长女苏恪不善此道,其余皆出类拔萃,亦各自传艺收徒。如此,为朝廷输送人才。

这也是苏氏一族能够统领士族,成为世家首领的重要缘故:苏门是世家中唯一文武兼备者,内掌抱素楼送文人入庙堂,外控八万苏家军镇守关隘。

只可惜首徒钟离筠当年离经叛道,被逐出师门;二徒弟长子苏斐,去岁献身于汉中战场 。而如今新朝初建,苏彦和赵谨都在朝中任要职,忙得不可开交,来这处讲经的时辰便少了些。

“是故,楼中事宜基本都由温如吟、也就是小殿下您的师父,我代为打理。”

温九姑娘不仅没有怪责小徒弟迟到时久,还带他在朱楼上下边逛边讲解抱素楼的起源和各种人事杂文。讲至最后,不由眉宇桀骜,志得意满,仿若楼中一切皆仰仗于她,她已然胜过建楼的先辈,传道的贤者。

江仝改入她门下,前两日来上过第一课。

但温如吟并未开讲,只写了三词、三话与他,让他回去诵读即可。他贪玩没放心上,直到这日开课,唐氏看那般少的任务还不能完成恐被江怀懋责罚,遂拉他补救,如此迟到了一个多时辰。

迟到时辰过于离谱,江仝也有些畏惧,人便老实了两分。

不想温如吟竟如此放松他,待楼中上下一圈逛完回来堂中,他便又现了顽劣不恭的本性,也不管堂中后边还坐着得空来此抽检的苏彦和赵谨,只甩靴盘腿坐于席上,冷嗤道,“有甚得意,按你所言,有出息的都去我父皇身边忙政事了,你是最无用的,方留在这处……”

他脑海中灵光闪过,挑开竹简,手指点道,“这第三句合该你自个好好学学。”

【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这话今早孤特意查了意思,就是说有德行的人,不夸大自己所作的事,也不会因为有了功劳就骄傲不已,飞上了天。”

“莫说孤不敬你——”男童冷笑,脱口道,“你如今属这第二句话。”

【敬为入德之门,傲为聚恶之府。】

“合该受孤恶言。是故您还是自修其德,再授业他人。否则、否则……”小儿郎昂首转过一圈眼珠,尤觉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

一时心思散去,玩心又起,眼光一直盯着案边一个竹篓,想摸又不敢摸。

“否则如何?”温如吟笑问。

江仝哼了一声,收回就要碰到竹篓的手,见坐在他一旁的江见月素指落在第一句话上。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 虽令不从。】

江仝一拍脑门,恍然道,“否则哪个愿从你,本王便头一个不服你,你还不如苏先生呢。”说着转身看向在堂后听讲的两人。

苏彦拢了扇子,好脾气地拱手致意,谢他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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