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黄教各寺庙尤其是哲蚌寺,犹如煮沸的酥油一般蒸气腾腾,对拉昌汗诬指六世达赖为假愤愤不平。喜饶活佛召集康村以上执事僧开会,说:“你们务必疏导僧众,保证稍安勿躁,事情还未到最后,或可挽回。”
这时,一个年轻僧人站起,说:“我们不应坐等佛爷受辱,而应该前往汗王府和钦使下榻处请愿。诸位前辈、同修,哲蚌乃历代佛爷母寺,岂有儿子遭人陷害,母亲坐视之理,恳求活佛允准,我错那康村众僧已作好前往的准备。”
“噢,你是错那康村的,叫什么?担任何职?”
“回禀池巴大人,小僧叫色朗,担任拉岗,负责采购。”
“汗王正与钦差大人磋商,我们不妨等等看,不可莽撞行事。”
“大人,汗王不可信,他背信弃义,挥兵偷袭,杀死桑结大人,万不可把希望寄与此等之人身上,请速下决断。”
喜饶声音低沉,训道:“色朗,你一个康村小执事,怎敢对汗王如此放肆,若擅自行动,唯你是问。”
喜饶眼看群情激动,难以控制,于是通知乃琼寺,两日后恭请白哈尔降神。
以往都是大神的侍从代劳,今日白哈尔亲临,场面格外隆重。巫师出场时,一色的白盔白袍,熠熠生辉。喜饶活佛拜过大神后,请明示神谕:当今六世可否是前世佛爷转生?只见巫师拿一把白缨长枪,伴随着疯狂的器乐舞动起来,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降神结束后,侍从照沙盘所示,高声念道:“当今佛爷确是伟大五世的转世真身。”
一时间,首席大护法的神喻,传遍圣城和附近村镇。
多尔济闻知大惊,急催二位钦使尽快启程,否则藏中将生大乱。
日期定下后,巴特尔悄悄通知了佛爷。那天早晨,钦使入宫宣布,奉皇帝命,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多尔济派巴特尔为队长,率一支骑兵押送。
洛桑面色平静,缓缓步出布达拉宫。初春的高原寒风袭人,细密的雪花漫天飞舞,成千上万的僧俗百姓伏地送行,广场上堆满了数不尽的白哈达。面对此情此景,泪水早已模糊了洛桑的双眼,他哽咽难语,频频合十还礼,诵念《消灾吉祥咒》,为众生祈祷祝福。放眼四望,他想,她也在人群中吧,还好吗?不禁心中吟道:
在我这短暂的一生,
最难忘你一片深情。
但愿来生少年时,
能与你再次相逢。
道路拥塞,队伍几乎走不动,面对哭喊的人群,钦使唯恐出现什么意外,忙向大家解释,这次是专门迎请大师进京朝觐,决无他意。这样,人群中闪开一道缝,队伍才向西北方向行去。走出好远了,洛桑回首眺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宫顶平台,久久目送。
乌孜山下的哲蚌寺,即使沉默,也有慑人的威严。从寺前经过时,洛桑不由忆起那年雪顿节头一回进寺的情景。这时,队伍忽然停下,只见前边小树林中出来一些村民打扮的人,说要为佛爷送行,钦使恐生意外,不敢逗留,即命巴特尔驱赶。两拨人正在互相撕扯,冷不防哲蚌寺大门洞开,数百名喇嘛冲出,将六世达赖夺回寺中,待押送骑兵去抢,为时已晚。
多尔济闻报,大怒,命海流图率大批军队,拉着土炮前去要人。
双方对峙着,望着面前这座庞大的宫堡群,海流图不敢硬攻,眼看日头偏西,不见一人,只有隐隐的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于是他命士兵将土炮对准西北角几排僧房,高声喊叫:“你们再不放人,我就放炮了!”半晌,仍不见回应。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猛吼,土炮射出的圆石将一片房屋砸塌,接着飞来无数火箭,火苗由小到大烧起来,经过僧众奋力扑救,才没有延烧开来。
天渐渐黑下来,多尔济命人向寺内下了最后通牒,喊话道:“限明天日出前交人,否则将哲蚌变为一片火海。”
夜色中,能隐约看到一队队骑兵开到附近,又拉来十数门大炮……
喜饶活佛得知情况后深为震惊:“大胆,是谁带的头?”
侍从回禀:“活佛,就是错那康村的那个色朗。要不要按寺规……”
活佛一摆手,“不!让他们去干,看看蒙古人怎么应对,汗王这样做也太过分了。”一顿,又说,“噢,佛爷现在何处?”
“刚才放炮,怕伤到佛爷,已从暗道送往甘丹颇章宫了。”
“你先去代我问候,就说我正忙于寺务,稍后当去拜见。”
下午的行动,为了保密,是色朗组织本康村僧众完成的。消息传出后,得到各扎仓、康村的全力支持,纷纷动员,阻止对六世达赖的强行押解。
洛桑是被一个高大僧人从马背上抱下来的,抬入寺内后,还惊疑未定,色朗负责掩护,随后赶来向洛桑作了解释。
“色朗啦,谢谢诸位好意,可多尔济怎肯甘休,你们想到后果没有?”
“和他们拼了!”周围僧众激昂地说。
洛桑淡笑着摇摇头说:“万事随缘,自前世佛爷与大皇帝结下法缘,算来已过五十年,我倒愿意进京面见当今大皇帝,细陈藏中情由。”
正说话间,炮声响起,众僧将佛爷送入甘丹颇章宫。
自益西老总管亡后,宫内再未住过人,墙壁脱落,地面潮湿。面对孤灯,洛桑蓦然忆起前世达赖的那首诗,今晚的境况与六十年前那晚的境况何其相似,不由万分感慨。这时,门开了,是喜饶活佛。
洛桑赶紧起身行礼,“师父,这么晚了,还劳您过来。”
喜饶活佛还礼后匆匆说:“佛爷,外面情况紧急,兵马正源源不断开来,有人看见运来十几门炮,扬言明早进攻。汗王此举,全然不把三大寺放在眼中,必然惹恼众僧,有人从外面刚回来,据说城里居民和附近村民也有了动静,若不设法补救,明日将有一场大劫。”
洛桑平静地听着,半晌,才问:“师父有何主见?”
“我准备领上四扎仓堪布,亲自出寺与汗王商议,请他退兵,佛爷仍回宫中,承认他同老汗王同等地位。这些年,老僧与他还有些交情,谅他能够答应。”
灯花一闪一闪,映照着洛桑略带倦容的面孔,他半眯着眼,平静地说:“师父啦,其实他已经取得了老汗王当年的权位,他还想更进一步,要一个唯命是从的达赖喇嘛,我若是答应,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师父不必同他费口舌了。哲蚌是黄教首寺,不能因我一人受害,众生更不能因我一人而出现伤亡,那样只能加重我的罪业,我知道该怎么做。”
夜风顺着山壁钻入年久失修的缝隙,酥油灯像个红衣少女,不停舞动着。
天光刚刚透亮,威严的法号声回荡在乌孜山脚,随即,所有鼓号一齐奏响,犹如万炮轰鸣。整齐急促的诵经声,好似千军万马挟裹起的飞尘扑面而来。哲蚌寺在抖动,在积蓄越来越膨胀的能量。外边,十几门大炮对准了寺门,数千骑兵把寺庙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利刃在晨曦中泛着青光。
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东方的天际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在雪峰的映衬下美极了。美得连经声都似乎中断了一瞬,骑在马上的士兵也不禁回头一望。
咣当——这时,寺门骤然大开,只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僧人,雄赳赳站在那里,炮手们一时产生了幻觉,那古铜色的胸脯如同一道厚不可穿的铜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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