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郎笑道:“嬷嬷款待甚佳,我还盼着以后再来呢。”

与崔王妃相对而坐,霍七想起初次见面时,她那灼热激烈令人惊艳的眼神,如今已经回归平静,如同一潭沉寂的井水。崔令容拿起手边的半成品衣料,垂首继续做针线,那是一件菱纹罗的寝衣。

她出身清河崔氏,言行举止皆是大家闺秀的温婉娴静,与霍七郎曾经接触过的女子大相径庭。不知那些奢华的饭菜到底吃到哪里去了,崔令容身材纤瘦,外面捣练的妇人们都比她更丰腴,言语中透露出一股无助的孤独感,更让人油然而生怜护之意。

“郎君的身体最近好多了,王府上下都说是你带来鸿运,帮他挡了煞气,此事我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只是……不太方便,郎君不愿意见我,我只能通过旁人打听他的起居饮食,着实可笑。”

霍七郎心想残阳院在中原一向被视为晦气丧门星,谁想到了边疆北地,竟然口碑逆转,真是时来运转了。

她谦虚地道:“大王吉星高照,自有天命庇佑,我只是个江湖浪人,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他站岗放哨。王妃想知道大王的事是理所应当的,你多跟他本人聊聊,别管他赶不赶人,坐在那里不要走,市井话说‘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也一样。”

崔令容手下的针一顿,流露出一丝无奈:“他不肯原谅我以前的事,我纠缠不放是没有用的。”

霍七郎立刻醒悟,李元瑛曾说过“她有她的人,我有我的人”,言语间极为冷淡,看来各玩各的提议并不是他先提出来的。崔令容说‘以前的事’,大约已经与情人分道扬镳了。

“男人的嫉妒心更为激烈。”

“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强的。”

崔氏和霍七竟同时脱口而出相似的话,两人一愣,气氛便松弛了一些。

崔令容顺势问:“幽州的气候比长安冷得多,入冬也更早。郎君添衣了吗?如今是着单衣还是已经穿上皮袍?近来吃的什么药,有没有新大夫来照顾?”

霍七郎照实回答了,她又继续询问饮食状况,嘘寒问暖,巨细无遗,眼神口吻中尽是殷殷关切。想到这二人行同路人的关系,更令人心生同情。

霍七郎忍不住委婉相劝:“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然而未必旧的就更好,只是手头拮据舍不得丢弃。换一件崭新的,那旧的也就渐渐忘了,没必要执着。”

崔令容捏着手里的罗布,越攥越紧,轻声道:“我也这么反复劝说自己,奈何就是放不下,忘不了。倘若能轻易忘情,那日子就轻松太多了。”

崔氏门第清贵,就算和离再嫁,亦能找到条件出众的新夫婿,她依旧执意留在幽州,只能说其性子非比寻常的倔强。霍七郎也不止一次遇见这样不肯和平分手的情人,性子刚烈的甚至会寻死觅活,确实极为棘手。

但话又说回来,面对韶王绝色,她自己也甘冒风险留在王府,没什么资格诟病崔王妃的一片痴心。下一个或许更乖,但不可能更美了。

心不在焉地陪着崔王妃聊了半晌,霍七郎望着她穿针引线的纤纤柔荑,越看越觉得这双手美极了,心中很是仰慕,也想借机说些笑话哄她开心,便试探道:“霍七跟着师父学了些摸骨算命的江湖伎俩,准头不错,可逗人一乐,王妃愿意试试吗?”

崔令容一愣,问:“摸骨是如何摸?”

霍七郎爽快回答:“只是牵着手探一探掌骨和指节。”

崔氏思索片刻,对徐嬷嬷道:“也罢,该是摆饭的时候了,玩上一回,一起吃吧。”便将手里的针线放下,命人取水来洗手。

接着便有两个婢子过来,一人手中捧盆,一人拿着澡豆、巾帕、乳膏等物。崔令容仔仔细细洗净双手,吸干残水,擦上护肤的香膏,以眼神示意霍七郎过来。

霍七便笑着上前,牵起她温软的手。这是她与人拉近关系的一大绝招,陌生人之间终究有防备之心,但是一旦牵着手肌肤相触,这种本能的抵触便会软化,再聊些缥缈的命运话题,就能迅速与人熟络起来。

然而今天还没想好说辞,刚刚双手交握,崔令容就面色骤变。

霍七郎心中不解,低头细查,暗叫不妙。原来她伸手时外袍的窄袖上缩,露出一截里衣袖子的边缘,不过一寸宽。偏巧不巧,她今天穿的是偷来的那件旧衣,虽然早已洗得褪色,但封边的针脚和刺绣没有变形。

针线活的痕迹恰似武林人士的招数,各自都有独特手法,无关人等瞧不出来,亲手做这衣服的人一眼便能认出。

崔氏看见这一截袖边,顿时脸色惨白,双手发抖,猛得从榻上站了起来,将霍七郎甩开,迟疑了片刻,发白的嘴唇中挤出一句话:“退下!”

霍七知道事情败露,再没有辩解的机会,只能从房中退出。

庭院里捣练的妇人们皆已离去,徒留晾晒的彩缎在微风中摇曳,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抬着捣练的器皿,将其中浸泡布料的残水倒进渗井之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霍七郎听见头顶屋檐上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心中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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