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门镇的中央围着十余百人,竟鸦雀无声。
他们都在等,等着那个略带老气却明亮而高亢的声音。墨袍先生平闭双眼屏息着。他忽然道:“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大雨蓬勃。两名义气青年匆匆行路赶在这聚星楼下,但闻酒香四溢,便进店投客。”他语气渐强:“这一投,竟投得一件稀世珍宝!”
墨袍先生语气转平,继续道:“这两人身着一青一白:青衣翠而不艳,白衫华而不骄。两人虽是衣冠不同,却是同样带着两个沉重的包袱。看两人气质不凡,又像是义气相投,一坐下来便是屈膝长谈、聊至深夜。海内有知己,天涯可比邻,照映着一段佳话。
深夜。两人终于有了兴许醉意,便要离开。掌柜的应是奇怪,两人抢先结账也罢,那青衣者偏偏是囊中羞涩忘带银两,却又自称请客在先就是不肯让对方先结!
这酒醉人事掌柜的已是看得寻常,但他怎料。推让之际,那青衣者身上忽然粼光一闪,在他椅旁的长剑不知何时已被他握在了手上,剑已出鞘!待掌柜的回过神来,那人借着正盛的酒意竟然以剑为笔,在一旁的白壁之上书写起来!掌柜的惊叹得似已呆住。那白衣者却平然的默在一旁,并未表露出惊叹之意反而神情自若,似以寻常。掌柜的暗暗默许:这青衣者似醉似醒,年纪约莫不过二十,剑术竟然如此的出神入化。那白衣着淡定自若,想必也是剑术了得。可令掌柜的没有想到的是,待那青衣者将字书完,竟扬言以壁上的诗句作为兑换的酒钱!
如此荒谬、狂傲!
掌柜的怎能奈何,吃饭给钱乃天经地义,心里自然是百般不肯。可当他看到那闪亮发光的利剑,不由得手心已沁出汗来自又哽咽地说不上话。酒意甚浓,那青衣者看掌柜的半响没有说话,想已默许,便拉着白裳青年大大的跨步而去。掌柜的哪里还有心思想那些酒钱的事情,他脸色煞白,额头早已沁出汗来。
大雨停兮,夜静撩人。掌柜的望着两名义气青年终于远去的背影。看了看墙壁,又看了看桌上那五六个空空的酒坛,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白壁上的短短几行诗句所化来的,竟是他这辈也酿不完的一壶好酒!”
台下的看官似正要议声叫好,墨袍先生语露平常接着又道:“次日清晨,掌柜的又站在那白壁前默默叹许,因为据他听闻临淄城最大的贪官就在昨夜遭人刺杀,而被劫走的许多金银竟都散播给了临淄城里城外的黎明百姓。掌柜的恍然大悟,想到昨天夜里两名青年的两个包袱如此沉重,想必就是那劫富济贫而来还未来得及散播完全的金银!想到此处,掌柜的总是连连摇头,他懊悔自己愚蠢至极,如此义士,自己竟还想着如何收他们银两。郁闷到最后,掌柜的莞尔一笑,又长长一叹,叹息的是他知道,那两名义气青年以后便不会再来,只可惜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两人的容貌,只记得——青衣翠而不艳,白衫华而不骄!”
墨袍先生缓缓的停顿,语露声长。此刻的台下已是掌声雷鸣、好声不断。墨袍先生又栩栩再道:“事将不过半月,这聚星楼里的客人便络绎不绝、源源不断。有人并称,那两名青衣者中,便有一名是两年以前文曲天星下凡又忽然消失了的状元郎儿。”他略微停顿最后道:“列位看官,相传有误,话不易多。这位奇人的剑迹、这一壶好酒换来的宝贝,此刻就悬于聚星二楼当中。天下但闻者,无不欲往前来,一寻其中之奥秘!”
聚星三楼间宽敞明亮,四野开阔,是观赏街景和听故事的最佳位置。
听到故事的最后,玲儿的哥哥荀越不屑的道:“只在墙上刻字,有甚大惊小怪。”他忽然站起又恭敬的对临伯伯道:“侄儿下去一趟。”他自然记得临行前临伯伯有所交代,当外人众多时不必行礼,可随意讲话。说完他便身往楼道的方向。玲儿赶忙起身,着急的问道:“哥哥要去哪里?”话语间是想跟随了去。此时荀越的半身已走入楼道,一边走一边听到他坚决的声音从后背传来:“我去马饲,不要跟来。”听得哥哥号令,玲儿只好打消了跟去看个究竟的念头。赶忙又道:“哥哥务必要小心,那马儿……”还未等她说完,荀越的后首已完全没入了楼下。
玲儿心有不甘的回到桌旁坐下。偷望了一眼临伯伯后又道:“哥哥的脾气就是一点儿也没变!真不好玩。”说完低着头嘟囔着小嘴。此刻的她已褪却了羽衣,一身粉墨色的淡装将阳光渲染成寒冬过后大地复苏而显露出的彩色小花。临伯伯只是慈目的望着玲儿。看临伯伯没有说话,她又道:“临伯伯见颇识广,您一定能猜出那见义勇为的侠士是否就是那状元郎吧?”于座对面的临姐姐听得玲儿提问,脸色略微严肃起来,每逢玲儿烂漫天真向巍峨的临伯伯提问,她便会莫名的有一种紧张感,在她心里那仿佛触动了神灵的威严一般。
临伯伯脸上露出笑容,所思片刻,道:“这又像是,又像不是,叫天下人都猜不出来。临伯伯可还没这么大的本事。”临伯伯这般一说,玲儿的嘴却似更嘟了。她转念本想去问问旁桌的那位猿者,可是那猿者却始终闭目而静坐,她终于没有问成。她又看看坐在猿者旁边那健硕的青衣男子,看他似迷似痴,仿佛还在想着方才故事的细节,便也没再问他。最后只有转回首来看看临姐姐,临姐姐却并未看她,而是假意看着窗外。目光回到临伯伯这里,玲儿思索着似又想说又似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继续嘟着小嘴。
临伯伯平然道:“惶惶二十余年,未曾想到而今的大唐已是人才辈出。”他停了一下,又道:“刚才你们口中说的少年疾,我之前也有所偶闻,也就无父无母可怜的孤儿罢了。”玲儿心想:临伯伯远在碎叶城,竟然也听说过少年疾的事。她仔细一想,知道临伯伯是个商人,商人间时常会有一些商道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了。临伯伯又道:“普天下受尽苦难的流氓、孤儿无计其数,能活到至今的那少年疾也算是他们当中较幸运的一个了。至于那坐在石狮旁的白首少年是不是他,其实并没有那帮重要,玲儿觉得呢?”
起初玲儿对临伯伯忽然提到少年疾而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她仔细一想,确实如临伯伯所说的那样。天底下人的苦痛都是一样的,只是痛苦的遭遇有所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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