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往前指了指说:“出了这片树林,再往南走十二、三里路就到了。”

阿莲点头说:“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

阿莲说完,绕过身后的大树,向树林里走去。这时,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你要是相信我,我可以带你去渡口。”

阿莲止步回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双手捧着短枪,像尊雕塑似的,呆呆地站在树荫里。

阿莲冲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话,扭身继续往前走。

男人犹豫一会儿,便跟在阿莲的身后,迈开脚步,并始终和阿莲保持十几步的距离,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叫大碾盘,父母是附近的猎户。”

阿莲只专心赶路,似乎没有听到他在后面说话的声音。男人还在不停地说,“去年父母被军阀的败兵杀了,就剩下我自己。”

阿莲心里一动,忽生怜悯之情。

大碾盘在阿莲身后继续说道:“猎户来仓来大伯看我可怜,收留了我,谁知我这没良心的东西,却把来大伯害死了。你给我的短枪,我要埋在来大伯的坟前。他老人家一辈子喜欢枪,他说过,如果这辈子能有一把短枪,死了也知足。”

阿莲问道:“你怎么害死了来大伯?”

走在后面的大碾盘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认贼作父,害死了来大伯。”

阿莲顿一下,大碾盘随即说:“前面的岔路口往左拐,走小路,最好不要碰到当兵的。”

阿莲却说:“革命军不会滥杀无辜,我正好想向他们打听一个人,你告诉我走哪条路,最有可能遇到他们的队伍。”

大碾盘停下脚步,喃喃地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得先把短枪藏起来。”

阿莲也止了步,回过头说:“你去藏枪吧。”

大碾盘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蹭蹭几下爬到一棵大树上。他把短枪放进编织在大树枝杈间的喜鹊窝里,又抱着树杆滑到地面,抬头端详了一阵,点点头说:“放这里没人能看见。”

此时,阿莲觉得这个叫大碾盘的男人,憨实中倒有几分可爱,于是笑着对他说:“一会儿回来,你还能找到这棵树吗?”

大碾盘肯定地说:“从小在猎户的家里长大,这一带的山石草树,心里都明白着呢。”

阿莲问道:“你刚才说的认贼作父是怎么回事?”

大碾盘叹息着说:“唉!说了你别害怕,我那会儿是一时糊涂,跟着从南方来的土匪张一刀干伤天害理的事......"

阿莲听大碾盘说出张一刀的名字,惊得险些喊出声音,大碾盘看见阿莲变了脸色,于是又缓慢地说:“你别害怕,我早就不和他们在一起了,我不是土匪。”

阿莲镇定了一会儿又问:“张一刀现在在哪里?”

大碾盘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估计回南方了。”

阿莲看见大碾盘一脸的沮丧,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大碾盘说:“张一刀他们杀了来大伯,还把来赎人票的秦老爷也杀了。那天,秦老爷来送赎金时,他们让我到外面看守被绑架的秦家少爷,等我回来,他们已经把秦老爷杀了,带着秦老爷送过来的赎金去了渡口。我追到渡口时,他们刚登上渡船,我想跳上渡船,张一刀却冲我开了枪。”

“还好我命大,子弹打在我胳膊上,我从岸边掉进黄河里,被河水冲出一里多远,才扑腾着上了岸,总算捡回一条命。”

“张一刀刚来这边时,和我说是作皮毛生意的南方商人,让我给他们带路,到附近村镇里收购兽皮。来大伯早就看出来他们不是好人,跟我说了好几次,我都不相信,直到绑架了秦家少爷,我还是没醒过来,甚至来大伯因此丧命,我仍然相信土匪张一刀。”

“他们许诺我,拿上赎金会带我去南方,那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鬼迷了心窍,不但害死了来大伯,自己还险些丧命。可怜秦老爷带了那么多钱来赎儿子,也丢了命,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来大伯,对不起秦老爷,对不起......”

大碾盘说着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阿莲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她知道大碾盘所说的千真万确,而且现在的大碾盘也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愧疚不已。但是一想到秦家的家破人亡竟和这个人也有一些联系,便觉得像吞下一把柳絮似的,心里即刺又扎。

大碾盘忽然止住哭声,低沉地说:“看,前面是兵。”

远远地,麦田中间的道路上,一支队伍,以行军的步伐向树林方向走来。

士兵们穿着蓝灰的军装,样子十分疲惫。扛枪的姿势虽然比较整齐,却没有人能昂首挺胸,而是都耷拉着脑袋,他们一声不吭,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莲和大碾盘赶紧闪到道路的一侧,士兵向他们一点点走近。他们个个军装褴褛,一看便知,他们已是身经百战,并且长途跋涉。也分不出他们谁是官,谁是兵。好多人光着脚,有些士兵还用绷带缠着脑袋或手臂。

他们经过阿莲和大碾盘时,既不向左边看,也不朝右边望,不声不响,要是没有那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完全可以被当作一群幽灵。

阿莲怀中的小团圆忽然发出啼哭声,偶尔有士兵抬头向他们这边扫一眼,随后便继续赶路,阿莲几次想喊住经过的士兵,却欲言又止。

最后几名士兵也快走完了,一名殿后的身材矮小的士兵让枪托在地上拖着,只见他身子一晃,停了下来,望着别人的背影,一动不动。

可能是他实在太累了,他肮脏的脸上毫无表情,简直像个梦游者。看样子他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步枪差不多与他一般高,一张满是尘垢的脸上还透着一丝童真。

队伍还在继续前行,少年与队伍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忽然,少年的两条腿慢慢地弯下来,然后他倒在尘埃里。

这时,从前面队伍的末尾一排闪出两个人来,他们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到少年身边。其中一个士兵又高又瘦,满脸胡须,一双深陷的大眼又黑又亮。他默默地把自己和少年的枪交给另一个走过来的士兵。然后俯下身去把少年举起来扛到自己的肩上。

高瘦士兵的动作一气呵成,他不慌不忙地跟在行进的队伍后面走去,承受重量的肩背稍稍弓起,而那个虚弱的少年却像遭大人耍弄的小孩子一样被激怒了,他拼命地叫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讨厌的瘦驴,你的身上真臭,我自己能走,快他妈放我下来......”

高瘦士兵仍然沉默不语,径自不紧不慢地走,不久便随长长的队伍消失在树林深处......

阿莲和大碾盘对望了一眼,大碾盘讷讷地说:“你不是要和他们打听一个人吗,怎么不说话?”

阿莲看向树林,愣了很久才说:“我们去渡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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