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韶沄病逝了。

这一则消息很快就席卷整个京城,步大将军自从去年身受重伤,便一直卧床不起,每个人心里都有所准备,但乍然听闻时,都怔了许久。

镇西大将军步韶沄,在世时历经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战功累累,名震他国。

大昭又失去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世人或惋惜,或感慨,但据说,步韶沄病逝之时,却是极为平静,不曾带遗憾的。

她临终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臣奉先帝诏令镇守边疆、统领安西数载,莫敢有一刻轻怠,却因一时失察托大重伤,致使城池失守、安西险些陷落,自责锥心,五内俱焚。所幸大昭另有良将,臣有幸亲眼目睹安西收复……总算敢下九泉,面见先帝,问心无愧矣。”

姜青姝翻开其义子递上来的奏折,注视着这句话,久久沉默,终于命人追封步韶沄。

生前为大都督兼节度使,已与宰相并列,死后再追封三公、设庙享奠也不为过。

旨意刚颁下不久,她便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由谁接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

谁都好,只要不是张党的人,姜青姝记得先前与西武国的战事中,镇军将军唐季同临时被委任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事后驻扎龟兹,做事虽算不上多么出类拔萃令人惊叹,却也毫无差错。

这是个可靠之人。

他虽不算是姜青姝的亲信,却是个正直的武将,她也并非一定要任人唯亲,只要对方品性端直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身份。

——赵氏旧部。

姜青姝有一个更长远的考虑。

那就是,等日后皇长女被迎回皇宫,就算那时姜青姝已将全部大权尽握于手,但皇女家族落没,生父“早逝”,朝中总要有几个有权势声望的重臣来支持她,成为她的后盾。

单凭皇女身上流着赵家血这一点,唐季同会支持她的。

虽然姜青姝还年轻,离驾崩还远得很,但作为一个资深玩家,她比那不靠谱的母皇考虑得长远多了,不早点给下一代铺路,等到后面再铺就有点太累了。

她可不想给孩子留一个地狱开局。

这代忠诚于她的臣子,在下一代都可能会变成不尊重新帝的权臣,背后没有后盾,单靠党派制衡来保命也太难了。

姜青姝对邓漪说:“你亲自出宫走一趟,把唐季同叫进宫来。”

邓漪:“是。”

很快,唐季同换了官服,跟随邓漪进宫,一路上,他都有些茫然,其实陛下几乎不曾私下里召他单独见,往常时不时被叫进宫面圣的,往往是霍将军。

他也很少有单独面圣的经验。

虽然如今武将品阶不低了,也是最近几场仗新升上来的,也沾霍凌的光。

唐季同心底忐忑,想着多个人陪他也好啊,便忍不住在路上问邓漪:“敢问邓大人,不知霍将军此刻是否已经被叫进宫内?”

邓漪看他一眼,似是不解,“霍将军不在。”

唐季同:“那……陛下这几日可曾见过霍将军?”

“不曾。”

唐季同:“……”

还真就只有他啊?

连霍将军都没见,唐季同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很快,唐季同跟随邓漪进了紫宸殿,唐季同跪地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青姝说:“唐卿免礼,朕叫你来,为的是安西事。”

唐季同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姜青姝挥手命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退下,细细跟他谈论起自己的想法。

唐季同没想到陛下竟然属意让自己继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颇为惊异,一方面,他感到惶恐,唯恐自己有负陛下信任,无法胜任如此重要的位置;另一方面,他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虽然霍小将军还太年轻、资历太浅,但陛下更该器重他才对。

哪怕此时不可胜任,陛下也该迂回地提拔一下,把这个位置留给将来的霍将军。

姜青姝扫了一眼唐季同,看出他欲言又止,便问道:“爱卿在想什么?”

“回陛下。”

唐季同有些犹豫地出声道:“恕臣逾距,臣有些不解,为何这次陛下不是提拔霍将军,臣认为霍将军的能力并不输于臣……”

“他还太年轻,再历练个十年都不算晚,朕对他另有安排。”

姜青姝口气清淡,提及霍凌,神色毫无波动,依然冷淡平静,“这几日地方降雨颇多,有些地方堤坝溃塌,当地刺史县令办事不利,朕想派他过去平定此事。”

唐季同闻言,愈发惊异,心道外调平水患修堤坝是个文官也能扮成之事,陛下派霍将军岂不是小材大用?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直接问出口。

他几次欲言又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姜青姝看着他:“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说?”

唐季同忙道:“臣没有了。”

“那就退下罢。”

“是。”

唐季同起身,看了一眼拿起奏折重新看起来的女帝,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女帝私下与唐季同说好,很快便在朝会上向群臣提出委任他的事,也一道将霍凌的事也定下了,让霍凌出发去地方,平定水患之后就近留在梁州,因梁州刺史兼山南西道节度使近日病逝,让他暂代梁州军务事。

虽说是暂代,但已有几分将霍凌外调成地方官的意思,此去几年都说不定。

唐季同注意到,这霍小将军似乎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听到陛下的话之后,身形晃了晃,脸色异常苍白。

少年呆呆地望着上方冷酷的君王,怀疑自己听错了,身侧双手攥紧成拳,近乎失去知觉。

陛下为什么……

他心头有许多疑问。

但再多疑问,他深知自己不能违抗君令,更不会违抗。

许久,少年才缓缓张开五指,单膝跪地道:“臣……遵旨。”

直到下朝时,霍凌都处于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整个人好似魂飞天外,别人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满脑子都是上朝时陛下下的令。

陛下事先也没跟他说。

这小将军已经习惯和陛下之间毫无君臣的距离了,更习惯陛下事事都会先召他入宫商议,忽然有几分感觉被冷落,特别是他听说陛下前几日还召见了唐将军,却没有见他。

为什么……

霍凌迷茫无措地想:难道是他哪里做的不对,惹陛下不高兴了吗?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收复西武国回京封爵之后开始……陛下就好像不太主动搭理他了。

他主动求见,陛下偶尔会见,但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繁忙不见。

他不主动求见,陛下也不再召他。

从前邓大人时不时来霍宅送些陛下的赏赐,如今也甚少来了。

后知后觉,竟发现疏远了许多。

坊间的话本惯常有个情节,那便是将军与君王相识于年少,一起踌躇满志地约定要做个千古君臣,奈何随着时间流逝,将军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君王的心思也越来越深沉难测,最后,是功高盖主的将军与帝王离心,是卸磨杀驴。

但霍凌觉得陛下不是这样的人,自己更还轮不到被陛下忌惮,这样的情节还轮不到自己。

他更觉得是自己惹陛下哪里不高兴了。

趁着旨意刚下达,还未离京,霍凌又请求面圣了数次。

但每次邓大人都面带歉意,对他说:“陛下此刻很忙,将军下次再来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小将军眼尾莫名有些湿湿红红的,似乎着急无措到了极点,踌躇着拦住邓漪的去路,不安地问:“敢问邓大人,我……是不是哪里惹陛下不高兴了?”

邓漪微笑道:“小将军莫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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