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韩颉淡淡说,“他都?来了,我若不出现,显得我怕他们。你?们仔细注意茶楼周围的路,尤其注意一个长相很?甜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女子。如果她出现,立刻放信号弹,关城门。”
“是。”
水沸了一回,李华章加第?二遍水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李华章抬眸瞥了一眼,镇定自若放下茶瓢:“你?来了。水刚沸了第?一次,再不来,茶就要老?了。”
韩颉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慢条斯理烹茶,道:“雍王好?气度,这种时候,依然有心情喝茶。”
“这是你?教我的,不动声?色,言出必行。”李华章翻开两个茶盏,用帕子垫着茶壶柄,茶水汩汩注入盏中,“请。”
韩颉看着瓷盏中碧绿色的茶汤,没有动,慢慢道:“我记得,我从未教过言出必行。只有那些迂腐的圣贤书,才会这样说话。”
“不,你?教过。”李华章端起一盏茶,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地匀称整齐,按在茶盏上,似乎比瓷器都?要名贵。他吹散茶雾,轻轻呷了一口,道:“当年,是你?告诉我,不要拿官场那一套对自己的队友。他们是能帮我杀人的矛,也是关键时刻能救我性?命的盾,我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家人,但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队友。你?教给我的术虽不同,但究其背后?的道,亦是言出必行。”
韩颉听罢静了一会,慢慢拿起另一杯茶,端在指尖把玩。他嗅了嗅茶雾,由衷赞道:“好?茶。你?妹妹素来不耐烦侍弄茶,你?却?相反,难得。”
他突然提起明华裳,李华章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缩紧,指节都?几乎泛白。他稳住心绪,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笑了笑,道:“她并?非不耐烦,只是懒。若煮好?了给她,她还是乐意尝试的。毕竟,有舒服日子不过,谁愿意自找麻烦呢?”
韩颉挑眉笑了笑,点头道:“此言有理。但如果,你?们的舒服日子,却?是别人的麻烦,你?说,这麻烦,找还是不找?”
两人你?来我往一语双关,渐渐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李华章缓缓摩挲茶盏,说:“我们头顶一样的天,脚踩一样的地,便有不同,无非是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何至于到非你?即我、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韩颉看着他淡淡一笑,轻飘飘道:“大概因为,你?姓李,而我只是一介平民。若非则天陛下,我早在十?七年前就会冻死街头。这条命是武家给我续的,我活着一日,就该向武家报一日的恩。”
“武家?”李华章反问,“你?效忠的人,究竟是则天陛下,还是武家?如果你?报恩的对象是武家,那则天陛下亲自下令恢复皇后?尊号,与高宗合葬乾陵,算是半个李家人,剩下的武家人中,魏王已?死,那你?要报效的对象,就是梁王了?”
韩颉嗤笑一声?,虽然他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十?分看不上太上皇那两个扶不上台面的侄儿,道:“我这人没什么道德观念,只知道有恩要报,有仇必杀。至于什么家国大义,我是一向不懂的。我不信别人说什么,我只信我看到了什么。”
“那你?更要听听则天陛下的遗诏了。”
李华章放下茶盏,正襟危坐,肃容道,“陛下死前命我给你?传口令,停止一切行动,日后?任何调遣,皆听从虎符号令。”
“虎符?”韩颉眯眼,看着李华章的眼神倏地变了,“你?拿到了虎符?”
“是则天陛下传给我。”李华章知道此刻一定有无数张弓拉满了,但凡他稍有异动,就会被射成筛子。他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依然注视着韩颉,气定神闲道:“你?既然听令于则天陛下,自然明白陛下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韩颉,我向你?允诺,我之前的话依然作数。只要你?放下屠刀,不会有任何人被牵连,每个人都?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好?好?过日子是所有人的期望。家和国,不该成为对立;报恩和道义,也不该对立。”
两人的谈话越来越直白,回旋余地也越来越小。韩颉冷笑一声?,袖中的手攥紧了刀柄,随时准备动手:“这么说,我竟成了坏人。可是,当时只有你?在场,你?们李家人最是团结,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让李家坐稳江山假传圣旨,甚至,是你?杀死了陛下。”
李华章听到韩颉的回话其实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其实是韩颉自己生了反心,如果这样,无论他说什么都?没用。但韩颉怀疑的是太上皇的遗诏,那就说明至少现在,韩颉没有生出自立的念头。李华章心如平镜,因为他问心无愧。
李华章说:“则天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若非她自己想通,仅凭我,有能耐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全须全尾拿到虎符吗?她是个帝王,我恨她杀我亲族,却?承认她身为帝王的功绩,若非如此,我不会去上阳宫侍疾。如今她已?经病逝,她愿意以大唐皇后?的身份下葬,我们这些晚辈也愿意保留她的帝号,以帝王之仪供奉她。如今她已?身死,她和李家的恩怨也俱烟消云散,等再过些年,后?人说起她,恐怕根本不会在意她是周朝的帝王还是大唐的帝王。因为她和李唐,早已?如手心手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
李华章看似在摆大道理,其实隐晦地点明了好?几桩利害。首先,在位李家人都?是则天女皇的嫡亲血脉,反皇帝,就是反女皇;同样的道理,皇帝也不可能废去女皇的帝号,因为这样一来他自己的皇位也得位不正。
只要后?世帝王会继续供奉则天大圣皇帝,那供奉的到底是周皇还是唐皇,又有什么区别?再者?,女皇生前就已?经决定还政于唐,李旦是女皇亲自接回来册为太子的,李华章是女皇亲封为雍王的,她被推翻后?想政变复国才是不清醒,她真正的政治理念,一直都?是传位李家。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些话是李华章说出来的。如果李华章没有去给女皇侍疾,或者?侍疾一个月女皇就死了,无论李华章说什么韩颉都?不会听。但李华章在上阳宫待了六个月,他若真想暗杀女皇,要动手早该动手了,没必要等六个月;能在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身边照顾六个月,就算他是装出来的,也够了。
韩颉明白,李华章说的话,极有可能真的是女皇临终前的嘱托,别人不好?说,李华章的人品他还是相信的。但韩颉作了太久间客,生性?多疑,他道:“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话?把虎符给我,如果虎符是真的,我就信你?。”
李华章眸光清凌凌的,断然拒绝:“不行,虎符乃是玄枭卫的信物,绝不会交到第?二人手里。若你?对玄枭卫有二心,偷换了虎符,该如何?”
若明华裳在这里,定然要被李华章吓死,因为他身上根本没有虎符,怎么还敢如此强硬?
但韩颉反而信了。如果李华章妥协,韩颉定然怀疑他的虎符是怎么来的。但李华章的神情大义凛然,拒绝得毫不犹豫,若非心里有底气,不敢如此强势,韩颉倒相信虎符是则天皇帝传给他的了。
李华章见韩颉态度软化,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走对了。他平静喝了口茶,内心十?分坦荡。
因为平日声?誉太好?,哪怕他在关键的几次都?说谎了,仍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
无论是明华裳,还是韩颉。
李华章无辜地叹了声?。
只要态度谈妥了,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李华章抓住主要脉络,其他细枝末节都?由着韩颉,很?快,在两个当事人的默认下,一场兵变就消弭于无形。
李华章记得和明华裳约定的时间,他见天色变暗,渐渐接近酉时,就提前告辞。他走出去时看到外面埋伏的人,依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穿过刀山剑林,捡起自己立在门边的伞。他弯腰时,埋伏的人以为他要偷袭,不由朝后?退步,李华章像察觉不到一样,撑着伞,头也不回走入茫茫雨霰中。
众人看着雨中那道逶迤挺拔的青色背影,俱被李华章的气度折服。
原来这就是大唐雍王。果然雍容华贵,不同凡响。
李华章姿态从容,在外人看来闲庭信步,实际上他心里一直琢磨去哪找匹马来。若就这样走过去,迟到不说,衣服都?要湿了。
虽然他不在意外在,但也不能衣冠不整出现在明华裳面前。他可记得中秋时明华裳喝了酒,意乱情迷中吐露了真话,说最喜欢二兄好?看。
第?二天她清醒后?,找补了一大堆,诸如仰慕李华章才华人品之流,李华章都?不怎么信。
他的妹妹好?逸恶劳,最不耐烦动脑子,对枕边人的审美,也十?分肤浅。
李华章想起明华裳,凌厉清明的眼眸不自觉变得柔和。凄凄冷雨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华章执着伞抬头,看到一袭碧影由远及近。她看到李华章后?立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华章面前:“你?怎么在这里?没事吧?”
李华章看到她衣服上全是雨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将?伞移到她身上:“我没事。你?怎么连件蓑衣都?不披?”
明华裳越临近酉时越焦灼,她实在受不了了,留了一半人接应,带另一半人回来找李华章,哪有心思?穿蓑衣。她见李华章确实没事,终于能放松一直吊在心头的那口气:“吓死我了,幸好?你?没事。”
李华章笑着拥住她。其实现在还没到酉时,就算到了酉时他没出现,她也不该回来,真正深明大义的做法应当是带人离开,保存实力。可是,怀中就是她,谁还会在意大义呢?
爱,本身就是不理智。
明华裳见李华章安安稳稳出现在这里,就知道他成功了。明华裳没有问韩颉在哪,挽着李华章的手往外走,抱怨道:“益州好?冷啊。我原来以为南方比关内暖和,冬日应当好?过,如今才知道下雨的冷可比下雪难熬多了。我们快点回长安吧。”
李华章温声?应着好?,两人正在说话,忽然一个黑衣人快步朝他们跑来,身上做着玄枭卫打扮。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意识到出事了,两人停止说话,方才轻松愉悦的氛围荡然无存。黑衣人停在李华章面前,双手呈上一封密信,李华章打开信封,才扫到第?一句,脸色就难看起来。
明华裳余光瞥了眼,见最上面写着——
“十?二月七,太子谋反,逼宫玄武门……”
十?二月初七,已?经是七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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