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春尽夏来,满城芳菲,宜嫁娶。
今日?天公十分作美,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灿灿洒在花路上。镇国公府换洗一新,沉寂多年的正门久违地大开,大红的绸带挂在正堂深色廊庑间,古朴而庄重,路过?的行?人无论贵贱老少,只需扫一眼就知?道,这户人家要嫁女。
然而镇国公府布置郑重,宾客却?寥寥无几。这些天镇国公府接了不少帖子,里面各个都洋溢着热情赞美,将明华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最?后,往往都会装模作样地遗憾一通,说自?己因什么什么意外不能登门。
喜娘见久久没有像样的宾客来新房撑场子,十分尴尬,只能故意抬高声音说吉祥话,自?己又说又笑,恨不得?用话将闺房填满。她心里很是可惜这位王妃,才?十八岁的小娘子,人长得?漂亮,性情?也和气,只可惜运气不好。嫁入皇家本是大好的姻缘,谁想天有不测风云,王妃的福还没享,夫君就已经失势了。
雍王大婚,宫里自?然鼎力庆祝,皇帝几次三番交代礼部大办,都被李华章推辞了?。皇帝十分遗憾,流水一样往雍王府送去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声势浩大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皇帝表面上乐呵呵的,仿佛侄儿完婚比他自?己儿子成亲还高兴,但?长安众人都知?道,圣心和雍王已?生隙,赏赐越多,反而越欲盖弥彰。在这种环境下,还有谁敢冒得?罪皇帝的风险,来镇国公府送嫁?
此刻,喜娘心目中“十分可怜”、“未婚先失宠”的明华裳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悲惨,她全幅心神都在面前这身花钗翟衣上。按品级,她婚礼上应当穿青色罗绣翟鸟广袖连裳,戴九钿花钗九树,佩蔽膝、小绶、双佩。哪怕之前已?经熟悉过?,真?正穿戴时,她还是被繁复的翟衣搅得?头昏脑涨,哪有力气关心别人怎么看她。
她自?己都快看不见自?己了?。
今日?明华裳出嫁,明雨霁早早就赶来了?,帮明华裳梳发、上妆、更衣,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将翟衣服服帖帖套好,明雨霁都跟着出了?身汗。
丫鬟抬来发冠,明华裳柔顺的黑发束入璀璨华丽的花树冠之中,霎间褪去活泼稚气,染上几分王妃的端庄稳重。明雨霁看着,突然感慨万千。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明华裳要出嫁了?。她和她虽然是双胞姐妹,但?一出生就分隔两地,天各一方,好不容易相认,紧接着分家、政变、朝堂等许多事接踵而来,她们被外界牵着鼻子走,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没多少。
她还没学会如?何和一个同龄的姐妹相处,明华裳就要先行?一步离家了?。明雨霁想起今日?境况,心中不无内疚,女子一生仅有一次的重要时刻,明华裳的婚礼却?空荡荡的,她实在愧对这声“姐姐”。
明雨霁心里正低落,忽然听到明华裳小声说:“姐姐。”
明雨霁怔了?下,回?头:“怎么了??”
明华裳用力支着脖子,眼睛像鹿一样看着她,无辜道:“我饿了?。我记得?菜单上有冻酥花糕,能不能让厨房匀几块给我吃?”
喜娘一听,忙道:“二娘子,完礼前不能吃东西,您再忍一忍。”
婚礼讲究多,而皇家的讲究更多。如?果新妇在婚礼中想如?厕或不舒服,有失皇家体面,所以为防万一,索性不让新妇在婚前吃东西,讲究严格的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一整天不吃不喝,还要顶着这么重的发冠完成繁琐的礼节,明华裳不知?道别的新娘子难受不难受,反正她是坚持不下来。要她的命可以,挨饿不行?。
明华裳可怜巴巴地看着明雨霁,明雨霁迟疑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
反正也没什么宾客来观礼,何必端着架子。至于那些来协助婚礼的宫廷女官看到后会不会不喜……她们要说就说去吧,反正皇帝也不是真?心祝福这桩婚事,差与更差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明雨霁道:“冻酥花糕太?凉了?,你吃了?当心闹肚子。让厨房端一盘五福糕来,那个小巧又好克化,你吃正好。”
明华裳忙道:“冻酥花糕也给我留几块,我回?来吃!”
喜娘瞠目结舌地看着准雍王妃一眨眼吃完一盘五福糕,还没出门,连下次吃什么也预定好了?。喜娘心想真?是个小姑娘,脑子里只记得?吃,等她嫁人后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伺候婆家,恐怕就没有如?今的娇憨了?。
这么一想,喜娘有些伤感,笑道:“能吃是福,二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二娘子若喜欢这个味道,何不将做糕点的厨娘陪嫁到王府,省得?二娘子思念娘家。”
“那可不行?。”明华裳道,“厨娘得?留在国公府,要不然,以后我怎么有借口回?来蹭饭?”
房间里的丫鬟婆子听到都笑,喜娘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说:“二娘子和娘家感情?真?好,还未出阁,就已?经念着回?娘家了?。”
“那可不是,多亏我有个能干持家的姐姐,以后非但?我回?来蹭吃蹭喝,还得?多带一个人。”
房间里哄堂大笑,明雨霁听着明华裳胡言乱语,很是无奈,但?不知?不觉露出笑意。
是啊,婚礼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明华裳依然是明家人,他们的亲缘没有斩断,反而多了?一个亲人。
他们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何尝不及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呢?
她们正在房间里说笑,突然听到丫鬟禀报:“大娘子,二娘子,平南侯来了?!”
明华裳有些惊讶,任遥竟然来了??如?今局势不明,他们几家过?得?都很艰难,她还以为任遥不会来了?。明雨霁最?先反应过?来,一边说“快请”,一边让丫鬟撤走糕点盒,给明华裳重新补妆。
任遥穿着紫色胡服,衣服上绣着对兽,长发简单挽起,一路大步流星,英气勃勃。她进来时看到丫鬟们忙着收拾糕点盒,大咧咧道:“该吃就吃,干嘛遮遮掩掩的,这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明华裳听到噗嗤一笑,道:“任姐姐说得?对,把冻酥花糕也拿来吧,我觉得?我没吃饱。”
明雨霁瞪了?她一眼:“还吃,唇妆都吃花了?。若一会迎亲队伍来了?,你打算就这样出门?”
“有何不可?反正出门时会用扇子遮脸,别人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没画唇?等晚上却?扇后,我就说路上蹭花了?。”
明华裳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明雨霁又好气又好笑:“你呀,就知?道在自?己婚礼上偷工减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替别人成婚呢。”
任遥也道:“不用上那么浓的妆,反正情?人眼里出西施,无论二娘打扮成什么样,李华章都觉得?她是最?美的。”
明华裳不甘示弱道:“那是因为我本身就美,和他没关系。”
喜娘见明华裳谈笑无忌,渐渐意识到自?己对明华裳的同情?毫无根据,甚至很可笑。婚礼当日?宾客稀少,夫家前程未卜,换成别的娘子肯定要委屈死了?,但?明华裳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说说笑笑,有吃有喝,说明她一点都不担心未来的生活,她对自?己的夫婿和家人有足够的安全感。
自?己的日?子幸福,又何需观众呢?
喜娘的想法刚落,又有几个女宾来了?,分别是太?平公主府和相王府的人。太?平公主和相王是李华章那边的亲人,不方便来女方宴席,便派了?最?得?力的儿媳或女儿到场,无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不大的闺房逐渐站满了?人,虽然人少,但?每一个都分量不轻。
不知?不觉间到了?黄昏,亲迎吉时快到了?。在二门看热闹的小丫鬟们急急忙忙跑进来,嚷道:“雍王来了?!雍王来了?!”
喜房里一阵匆忙,丫鬟连忙找蔽膝和团扇,遮住明华裳的脸。任遥拎起一根趁手的木杖,松了?松筋骨,道:“你们慢慢找,不用着急,我去门口拦着他们,有我在,绝不叫李华章轻易进了?门。”
明华裳看到任遥手里桌腿粗的木棍,头皮一阵发麻,忙道:“任姐姐,和气为主!”
唐朝习从北朝,民风尚武,甚至蔓延到了?婚礼上。女婿要想进门,得?先经过?女方亲戚的考验,新娘的长辈会在门后握着木杖打新姑爷,俗称“下婿”,此风之行?连皇帝都不能免俗,有些时候打得?狠了?,闹出了?人命也不是稀罕事。
等武打过?后,新婿还要作诗,每过?一道门就要现场吟诗一首,等到了?新娘闺房前还要作催妆诗,直到女方这边所有人满意,才?终于能见到新娘。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障车、坐鞍、青庐拜堂、却?扇等,反正明华裳觉得?,她若投胎成男人,这辈子怕是娶不到媳妇了?。幸亏李华章能文?能武,他来对阵任遥,应当没问题……吧。
镇国公府正堂,李华章一身绯红礼服,弯弓搭箭。一箭向天,谢天赐姻缘,一箭向地,敬祖宗保佑,一箭向婚车,退小人路煞,保佑夫妻余生同心同德,白头偕老。
他连射三箭,箭风气势如?虹,引得?围观路人拍手交好。李华章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拦门诗根本不值一提,他又对镇国公府的构造了?如?指掌,一路上势如?破竹,长驱直入,镇国公府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闯到了?最?后一关——明华裳的闺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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