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走孟桐,确定周围无人,又对上黄嘉河的眼睛:“告诉我,是他吗?”

黄嘉河缓缓点头,嘴里说着:“保密!”

谭既来在飞机上休息的也不好。

折腾这一趟,再加上之前连轴转的几圈,将近五六十个小时没怎么合眼。

他到家就感冒了,休养半周回校工作,又骤然得知他第一批学生在开学前夕被强制换专业。

招生部门的负责人说不清楚为什么,谭既来找到分管副校长,依然没得到清晰的答案。

换句话说,所有人都在按照命令行事,但具体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

谭既来眯了眯眼睛,想起从北欧回来前,黄嘉河说过,有人不希望他们继续研究。

谁不希望他们研究?

他通过老田在部委工作的老爹,几经周折,终于搞懂发生了什么。

他的一切工作,以威胁公共安全为由,被警方禁止。

谭既来傻眼了,难道是黄嘉河他们不同意他研究这个?

没道理啊,他们一直很支持。

他的工作被最大限度叫停,孟桐比他更惨,直接明令禁止继续研究僵尸蛊虫等不明生物体。

孟桐气得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我操了!就差临门一脚,老子就全搞明白了,警方他妈是不是傻逼啊!”

谭既来“哦”一声。

孟桐:“你哦什么?”

谭既来:“弄不好是就因为这个。”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谭既来感觉到这次的事情与之前很不一样。

之前的危险更多是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这次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神学系呆的久了,他时常站在办公室的窗边,在余晖中思考世界的本来面目。

二十二岁之前,他从来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世界简单的就是肉眼所见,触手可及。

后来他见识了超自然、跨物质,认为宇宙服从科学,代表真理永恒。

他狂妄地以为掌握了自然的本质,解密了宇宙终极。

可现在,明明他手边堆满了超自然现象的研究文件,前所未有地接近科学和真相,却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控制。

那只无形的手,才是真正的超自然现象。

他耐心安静地等黄嘉河来找他。

一等就是四个多月。

又是除夕那天下午,他被姜淑云打发去超市买把小米椒。

走到院门口时,眼睛忽然被强光扫过两回,刺得微痛。

光线来自马路对面。

谭既来低头结账,拿着小米椒去了警局,很顺利地找到带着口罩帽子的黄嘉河。

“过年好啊。”

黄嘉河手边一大堆年货,笑得喜气洋洋。

谭既来想说“好个屁”,又觉得大过年的,不想说不吉利的话,生忍了。

他把透明塑料袋装着的半袋小米椒,送给黄嘉河做回礼。

黄嘉河哭笑不得拎着袋子,请谭既坐下,然后迅速切换成工作状态,问:“这个学期工作怎么样?”

“草!”谭既来挑眉,“怎么样你不知道吗?不是你们停了我的工作吗?”

黄嘉河笑得有种被人揭穿地微妙尴尬,笑嘻嘻:“抱歉哈……但这事儿严格来说是你们的家事,毕竟我只是执行人,决定可不是我拿的。”

谭既来坐在沙发里,叹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黄嘉河清了清嗓子:“23年二月份,我们不告而别,你还记得吧?”

“别说废话,”谭既来没多余的表情,“你觉得我忘得了吗?”

黄嘉河干笑一声:“这事儿的开端,得从我还在警校上学、老大刚工作那会儿说起。当时我们接触到一个运毒贩毒案,说实在的,挺简单的,犯罪分子其实是毒品受害者,作案很业余,所以我俩没费力气很快侦破。然而……”

他顿了一下,双手摊开,“我们在所获的的赃品里,发现了一种新型毒品,其中所含的某种成分,从未见过。”

谭既来“嗯”一声:“然后呢?”

“这种成分极其特殊,在合成时微量添加,成瘾的效率会激增,恐怖到沾在皮肤上一丁点儿,没洗手吃个苹果,你就上瘾了……”

“卧槽!”谭既来惊了,“这么邪乎?”

“对,最可怕的是,一般实验室根本化验不出来,如果不是老大这么变态,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们可能也不知道。”

“后来他又花了些心力研究,发现了更诡异的事。”

“那就是——人类几乎不可能在现有条件下合成这种成分。这东西凭空出现,像个谜团。”

谭既来:“确定吗?”

黄嘉河:“别小瞧老大的科研水平,他不专做这个,但是他说不行,肯定不可能。”

“我不是怀疑,”谭既来摆手,又觉得没必要展开解释,拉回主线,“继续。”

“这案子境内的部分非常顺利地告破,问题在于境外部分,也就是这东西从哪里弄进国内的,一直没线索。”

“你可能不太了解,全世界毒瘤有几大源头,拉美、非洲、和东南亚。”

“我们想调查这种成分,工作之一是要锁定来源。”

“可惜我们当时吧,权限和职级都低,小菜鸟,人微言轻。”

“明明是我们发现的案子,却只能上报,由理事会总部综合考虑,再下派给所谓合适的警察负责。”

“成熟的警察手里案子多如牛毛,自己的案子都忙不过来,谁管我们这么小个毒源案。”

“而且这个案子只是追查个来源的问题,负责的警察听到让他查这事儿,觉得大材小用,哐当丢给我们一打重大刑事案件的卷宗,明摆是嫌弃我们案子小。”

“老大的报告他也没当真,主观认定是老大搞错了。”

“最关键的是,除了老大没人报告过这事。理事会案子太多,三个月,这案子就压箱底,石沉大海。”

“直到那天看完球,在烧烤店门口,老大又闻到了那种成分的特殊刺激性气味。”

“他肯定不能放过这么重要的线索,因为抓到吸的就能抓到生产的,顺藤摸瓜查下去,总之肯定能给负责这案子的警察提供点线索。”

“谁想到其中一个,就是制备含有那种成分的毒品的工厂头儿。”

“这不就热闹了吗……”

谭既来手支着头,眼睛几乎合上:“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不告而别?你们连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吗?哪怕来不及见面,发个微信,打个电话都可以……”

黄嘉河两只手箍紧他的肩:“没有没有,他怎么会不想联系你?但是因为是紧急险情,他第一时间肯定是联系谭斌请求支援。等他腾出时间,准备打给你时,毒贩附近的同伙太有对付警察的经验,妈的开了信号屏蔽器,所以老大短暂地联系不上你。”

“再后来,在lapd的人赶来之前,附近的毒贩想把我们解决掉,一下子冲出来三十多个人。在打斗中,他手机不慎被抢走了。”

“怎么说呢,普通人可能不太了解,所有警种当中,缉毒警是危险系数最高的。那些犯罪分子真的非常恐怖变态,有时候搞不死警察,就会往死里报复他们的家人。”

“幸好我们很快得到lapd的帮助,他赶紧远程把手机格式化了。”

“那会儿别说联系你或者去见你,想到那群疯子可能在他格式化之前破译手机密码,有任何可能知道你的存在,老大就心慌的不行。”

“我们对着附近有还有多少同伙完全没把握,有没有眼睛盯着也拿不准,这种情况下他真的不敢贸然去找你。”

“并且我们要搜工厂抓人,要对接lapd,要跟国内的领导解释,还要跟理事会总部的人沟通,那段时间真的是,谁打电话来,我们都他妈得从头解释一遍,只来得及交代lapd把你们送回酒店,先保护起来……”

“我们这边一团乱麻,那边lapd又给出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就是老大最初抓的那个头子,都没审问,直接供出了提供那种成分的原料商。”

“更糟糕的是,原料商消息灵通,乘坐飞机,在案发时紧急飞往墨西哥。”

“跨国了,lapd不管。”

“之前理事会安排的那个警察,人在欧洲,临时过不来。”

“并且附近能即时调用的国际刑警为零,我们几个休假的倒霉蛋,被理事会要求追捕逃犯。”

“lapd提供直升机,我们两分钟就登机了。”

“说起来感觉很漫长,但其实从老大跟你分开,再到我们乘机离开,一共也就一个小时。”

“而且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案子规模多大,心想就抓个原料商,顺利的话第二天还能赶上回国的飞机,慢的话两三天怎么也能回来了,谁知道这案子水这么深,超过我们想象的极限。”

“他一直没能回来,真的很抱歉……”

谭既来抬起眼睛:“你们这个案子,跟我的工作有关?”

没关系也不会在北欧遇见。

黄嘉河点了下头,问他:“时空闭弦环如何产生的,你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但你不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

世界上第一个被人明确发现的闭弦环并不在国内,而在南美某个铁矿旁边。

本世纪初,某财团买下该铁矿,开采铁矿石时,意外发现了闭环。

这个经营范围异常复杂的财团,并没有将这事通报给科学界,也没有告诉地方政府,而是通过自己的科研人员,进行秘密研究。

很快他们在铁矿中,提炼一种地球上无法合成的特殊成分copoundx,即在脑死亡后,神经中枢和肌肉系统依然受到强刺激,从而可以行动。

如果顺利,孟桐的研究有望提供打破生物学壁垒的理论基础,刷新人类对生物学的认知。

然而这意味着该财团的垄断地位的结束,也意味着他们过去二十多年的行径,有被曝光的风险。

简单来说,谭既来和孟桐无意之中,不但动了他们的奶酪,还把刀架人家脖子上。

他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黄嘉河:“你们真的太天真,也太高调,你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谭既来毛骨悚然,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你们还愣着干嘛,把他们抓起来啊!”

黄嘉河:“你以为我们不想?可是我们在其他国家没有执法权,全盘依赖当地的警力资源。而且,你能想象一个国家从上到下,所有有关部门都被买通是种什么体验吗?”

谭既来:“卧槽?”

黄嘉河叹气:“说的再露骨一点……啊当然这只代表我个人观点哈,跟理事会和我国立场无关……”

谭既来:“不用这么严谨,我要听实话。”

“就是有些国家财团到了一定实力,甚至可以影响本国领导人的选举。那些受到财团支持的领导人上台,怎么可能帮助我们,翦除他自己的钱袋子?”

“更离谱的是,他们还有很多官员,觉得大财团垄断的所谓技术,可以为国家贡献更多的经济,对本国很有好处,就算知道什么,也不支持我们的工作。”

“而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2263还傻乎乎的代表理事会联系当地警察,有些信息不可避免地共享。然后妈的,我们好多次被当地警方出卖。还抓人,笑死,我们差点团灭。”

“我的天哪……”谭既来惊呆了,“没人能管吗?”

“管屁啊管,按照法律,该国政要全员犯法,我们几个人,总不能说查个案子,把人家政权灭了吧?”

“我们是警察,执法得有法可依,那边法律形同虚设,我们就像个笑话。”

好难啊……

谭既来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头疼欲裂:“那怎么办?”

黄嘉河一脸要吐血的表情:“怎么办,夹缝中生存呗。那些财团跟政府的瓜葛不属于国际刑事案件,我们就不管了,就盼着能把手头的制毒案赶紧给破了。反正政府明面上还给理事会几分面子,支持我们的工作,只要我们拿的出实质性的证据……”

他嗤笑一声,继续说:“谁知道呢,希望能把那个制毒财团连锅端了吧。”

连着三年除夕没有下雪。

27年的春节,京市在大年三十的深夜,飘了些雪花。

这几年发小们陆续结婚生子,除了光棍儿宋坤,没人再跟谭既来约跨年电影。

“好冷啊,前两天明明都回春了,没想到除夕突然又冷,”宋坤搓着手,在雪地里跺脚,突然看到面前的谭既来满身积雪,惊呆了,“卧槽我迟到了吗?你在楼下站了多久?”

谭既来抖了抖肩头:“没有,我刚去北海那边逛了圈,看看雪景。”

宋坤“哇”了一声:“真风雅,好看吗?”

“好看啊,”谭既来笑了笑,“特别好看。”

他俩选了部爆米花喜剧,恰好这片子,是四年前那个跨年电影的第二部。

谭既来看着一模一样的演员,出神了好一会儿。

他不停地想,四年前也是在这家影院,虽然不是同一个影厅,但是坐的位置差不多,他当时就坐在自己右手边……

他伸手出去,摸到一片空白。

回去的路上老宋开车,谭既来坐在副驾。

他忽然问:“老宋,你见过吸毒的人是什么样子吗?”

宋坤摇头:“还真没见过……你问这个干嘛?!”

他又警惕起来。

谭既来哭笑不得:“我没好吧,而且我身边也没人嗑药,拜托您别这么机警成吗?”

“那你问这个……”

宋坤说完,车子驶下环路。

等红绿灯时,他说:“但我警校有个同学,毕业考上缉毒警了,我听他说过一点。”

谭既来看着他。

“他说世界上没有人主动愿意沾毒,毕竟谁都知道那玩意儿不好。可惜的是,无论是谁一旦触碰,绝对没有任何可能自主戒掉,只会越来越依赖,越来越沉迷。”

“他们在沾上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拥有独立的人格、思想。有也没用,毒瘾犯的时候,再强大的人也会像工具一样,为人控制,这就是为啥很多瘾君子都有其他犯罪记录。”

“用我同学的话说,那些人明明活着,清醒着,实际上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喘着气只为了吸下一口毒气。”

谭既来问:“缉毒警很危险吧?”

宋坤:“那是当然,不过我同学不属于直接跟制毒贩的那种,还安全一点。”

谭既来垂下眼睛:“直接接触的呢?”

宋坤倒吸一口气:“卧槽那是真挺吓人的,你可以查一下,年年都有好多警官牺牲。其实牺牲都不提了,主要是好多毒贩变态,抓到警方卧底不把人折磨得变形,都不肯给个痛快。还有的会报复警察家里人,全家人提心吊胆,见面也装不认识……”

“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干缉毒警?”

“这话说的,你象牙塔尖尖上呆久了,人都不清醒了吧,”宋坤拐入小区,停在车位,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毫不留情地吐槽,“好多工作都很危险,矿工、士兵、消防,世界上有多少人明知工作危险,却依然选择从事。你去挨个问问,问问为什么他们不呆在家里享受安逸?”

他深呼吸,转身对上谭既来的眼睛:“有人为了生计,有人迫不得已,还有人则是为了前两者和所有人,为了让他们不必朝不保夕,活的迫不得已……”

“这种人,是为了理想。人们可以不理解,但必须尊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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