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如此嘱托,顾迟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其实这份担心并不为奇,实在是周围这些人前后反差太大,若是旁人,被他们吹捧着,心态很难不产生变化。
可对于顾迟来说,相较于热闹,他其实更喜静,不然,前半生如同坐牢的日子压根撑不下来。
而一个人能否抗拒诱惑,自身的秉性的不同,不至于说会起到关键性作用,但绝对会增高,又或者大幅度降低难度,就像此刻,顾迟面对这些吹捧,所感受到的欢舞雀跃,其实并没有母亲和小妹那么强,又如何会被迷了心智呢?
将解下的帷帽挂在墙上,顾迟坐在母亲身边,面色如常的安慰起来母亲:
“阿母说的对,世间文人墨客多如过江之鲫,哪有像我这般能得天子赏识的?必是有贵人相助。”
土房不怎么隔音,但两户人家间,光院子就得隔了十米,家里人轻声细语的说话,根本不会有外人听到是什么内容,可顾迟还是谨慎的没有说出到底是谁所为,而他的话虽然委婉,却明白的透露出自己知道,不应该心浮气躁,将这些人的夸奖当真,这让钱缨原本想嘱咐的话,一时间全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坐在面前还高自己一头,眉宇间也已经早褪去少年稚气,如成年男子般硬朗儿子,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算一算年龄,今年儿子都已经二十一了,可不是个能支撑家里的壮年男子了嘛!
孩子真大了,不再用她教了啊。
精神上的‘断奶’,并不只存在孩子身上,父母,尤其是负责养育的母亲,也会共同经历‘阵痛’,过往一直将顾迟视作孩子,尽力照顾他的钱缨,回想着这些时日儿子的所作所为,既有些欣慰,又莫名多了几分再不被需要的惶恐。
好在,这种情感上惶恐并不算多,它只是轻微影响了理智在线的钱缨,让她好像有些挂不住面子似的开始赶人:
“好好好,你都懂,那还和我这老婆子说什么?就你这棉里藏针的性子,也不知那位是怎么看上你的!算了,天这么晚了,赶紧回你屋里休息去吧!”
这让顾迟瞬间懵了。
他刚才的话哪里说错了,怎么就惹的母亲开始赶人?
顾迟想不明白,但多年的相处经验,让他明白现在走绝对会让母亲更加生气,于是便继续坐在床边,小心的安抚起来郑桑。
这对顾迟来说是个熟练活,毕竟以前爷奶尚在,又和顾木家相处着,一大家子凑在一起,不说天天有钱缨气受,积年累月的,也会有不少摩擦,丈夫又靠不住,这些不如意发泄不出去,只能憋肚子里,发现的顾迟顾琬可不得想办法开解她,哄她开心么。
而那时,顾迟和顾琬也不清楚他们这些大人之间有什么龌龊,就那么干哄,如今懂得更多,哄着哄着,顾迟便从母亲的反应中,猜到了怎么回事。
思量不周啊。
没觉着母亲矫情,而是自己没有做到位的顾迟想了想,做出来一副颇为为难的姿态:
“阿母,天子允我去太学请教大儒,我觉着此事不能拖太久,最好趁着这段时间前去拜访,省得过些时日被忘在脑后,连门都进不去了,只不过,该做何打扮拜见那些博士,什么礼物,如何打点这些事情,我都不清楚,母亲您知不知道?”
钱缨不知这是儿子特地哄自己的话,看他还有搞不定的事情,莫名的涌上一股安心,以及对事情的担忧,只是她嘴上还是不饶,还是要先说上一句,才解释起来要怎么做:
“你看看你,多大个人了,这些事还不会?我跟你说,衣裳要……”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钱缨的面容也越发柔和起来,见她模样缓和,顾迟也放下心来。
官方的赏赐,证明他们并没有完全沦为普通民户,有这层关系在,顾迟迅速和里典乡老有了往来,这极大提升了自身的社会地位,让他不必再像过往那样,必须穿着旧葛布衣来掩盖家中的财富,所以接下来的两日,顾迟按照母亲的吩咐,重新选好了衣裳,带着合适的礼物,前去太学拜访。
说起来也有意思,官方层面,太学并没有‘旁听生’的存在,所以被皇帝特许可以请教太学大儒,有着进出令牌的顾迟,算是第一位旁听生了。
鉴于顾迟只是过来请教,不会跟太学生抢最重要的官吏名额,这些人整体上肯定不会有太多反感,当然,个体上不好说,至于那些‘旁听生’倒是挺羡慕顾迟,知晓对方背后肯定有不错的人脉,想与他交往。
这样的情况下,一听到顾迟过来,几个没有课业,在外讨论的学生,就起了过来围观的心思。
对方身姿挺拔,行动间不见畏惧,着实颇具风度,就是面容……因带了个帷帽,只能模模糊糊能看出来是个挺年轻的男子,五官大抵也是不错的。
基础印象分不错下,论儒的学子中就有人颇为不解,他为何要写如此逢迎媚上的赋文,见顾迟左右望了望,不知要往何处去,径直往他们这边走过来时,自己也迎了上去,行礼问道:
“后学姓闻,名世弘,想请教君子,为何要做这篇赋文?”
“学长谬赞,迟不过是一介庶民,如何敢称君子?”
汉儒武德充沛,可终究是读书人,还是学生,不至于在太学内动手,可乌泱泱十几个人围过来还是有点儿吓人,尤其是西汉男子成年后就可以蓄须,也就是十五六岁就可以开始留,这导致过来的人中有胡须长到快两寸的,若是直视,此刻别想说话了。
帷帽救命啊!
顾迟边想,边回礼,在谢绝了对方的尊称后,又道:
“在下家道中落,于京医院处谋生,不过勉强糊口,上官让写,那自是要做的,只是未曾想到,此文会入明公之眼。”
顾迟的话太过坦然,就差没直接说他穷,所以上司让写啥他就写啥了,这让想质问的闻世弘瞬间语塞。
是,那赋文太过谄媚,可能给此评价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家世不凡,又或者功成名就的大儒有资格,可论家世官职,顾迟顶多算个小吏,这等身份的人,吹的再重百倍都不足为奇,这还算是收着了呢,而论学识——顾迟就没正经接受过老师教导,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自己是个君子!
面对顾迟这种我先把自己贬低到极致,让对手找不到角度指摘的行为,闻世弘还真接不住,可让他就这么停下,又觉得胸口好像有股气顶着,怎么都顺不下来,他很快想到另一个角度:
“你天赋不凡,为何——”
还未说完,看到顾迟帷帽的闻世弘,就瞬间意识到这个角度也没用,他生生止住质问,将语调转为担忧:
“为何不早早的出来求学?可是这隐疾之故?”
“正是。”
顾迟并不喜欢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别人看,但不想继续躲在由父母搭建的乌龟壳子里,一辈子只能做一个依附于他人,毫无谋生能力的幼儿,就必须要接受这样的代价。
他轻叹一声,道:
“迟幼时遇难,养育我长大的乳母,忠仆,因护我尽接被匪徒杀于面前,自此便有了隐疾,不能视胡须,不然,眼前便会浮现那匪徒……杀人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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