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食堂人丁冷清,掌勺师傅大概苦于精湛厨艺无人捧场,两份红烧带鱼打出了四份的效果。但即便如此,对这道菜慕名已久的乐川仍摆着一副被欠钱的臭脸。
来学校的路上,我说事出有因,把姜谷雨交代的任务简要向他汇报。好歹他也是姜谷雨的朋友,就只赏脸听听,接着不给面子地说,要不是他心慈手软,肯定不能让我瞎掺和。我小小吐露心声,其实挺好奇易子策有没有暗恋对象,他一听脸色大变再不搭理我,有模有样地端起与之性格不符的高冷男神范儿。
“有机会我真该带你见见易半仙,你肯定也会好奇那位世外高人会对什么样的女孩动凡心。”男朋友再帅不能当饭吃,我忙了一天自顾自吃得香,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姜谷雨的‘小初恋’也是你的初中同学,你还有他照片,这世界上有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还是我同学,为什么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想,你应该会觉得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挖掘呀。”
两块美味带鱼下肚,乐川脸色稍霁,慢条斯理地说:“你有没有仔细回想过姜谷雨看到照片后的反应,她说过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经他提醒,我虽然闹不明白他何出此意,仍凝神回忆起那天的场景细节:“我记得姜谷雨看到照片情绪很激动,好像的确没说什么,我反而特别意外……可是,姜谷雨跟踪过易子策两次,早有心理准备,反应不那么大也正常。”
乐川淡淡一笑:“所以,你相信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有可能长得一模一样?”
“不可能吧……没准儿可能呢。”我摇头又点头,世界观重建中我自己也判别不清,“我和老班一致推测,易子策有个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
“喀喀喀——”乐川正啃带鱼,呛得险些喷了,埋头一通猛咳,朝我竖起大拇指,“有见地!我先去买瓶水。待会儿你和你班长再合计出什么更惊人的想法,记得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我谢谢你!”
本来还指望他能站在理工生的角度出谋划策,现在估计我只能求他别玩心大发,胡搅浑水。
乐川一走,没多久老班姗姗来迟。他不急着打饭,坐下来第一件事,便像革命战友久别重逢般,隔着桌子抓起我的手,郑重地握了握。
“王灵均,上次咱们聊的私生子的事,我已经探听过易子策的口风了。”
我瞠目:“你直接问的?”
“我当然不可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老班摆手,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前几天我和他去电影资料馆,看了场有情节类似的电影。我全程都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看他会不会感动,结果到最后他只对我说了三个字‘不可能’。我一开始没弄明白,想了一晚上终于想通了,他这是误会我对他有意思。哈哈哈,我怎么可能!”
“人才!”给我八个脑袋,我也想不出这种方法。
“说我,还是他?”
“你们俩都是。”基层干部当久了难免习惯性跑题,趁乐川不在,我赶紧把主线拉回来,“老班,我听说易子策早有喜欢的女生,你知道吗?”
此话一出,老班看我的眼神登时变得复杂起来,探究、为难、猜疑……抱着胳膊变老干部,将我再是一番细细审视。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谨慎地问。
感觉老班好像知道点儿什么又不便开口,我以退为进:“没什么,万一他有喜欢的人,我也好早点儿告诉我闺密,免得她白费力气。你要不愿说,那就算了。”
“不是不愿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老班为难地眉毛紧皱,复杂的眼神又变得诡异,“王灵均,我一直以为他暗恋你!”
“啊!”
肩膀猛地变沉,这五雷轰顶的感觉未免太真实,我一抬头,正对上乐川一张意味十足的笑脸。不知何时回来的他坐回我身旁,拧开瓶盖贴心地将矿泉水送到我面前,笑容不减,轻柔道别紧张,喝点儿水压压惊。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拿我当出墙红杏,人前笑里藏刀不便发作,就等着回家秋后问罪。
老班应变比我快,满脸堆笑:“乐川同学,你好。你们聊,我先走。”
“你别走!把话说清楚!”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只负责惹事,不负责收场”的老班,压他老实坐定,“老班,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要讲证据的。”
“你别激动,我说‘以为’,又没说‘一定’,当然也不是随便乱说的。”老班眼波流转于我和乐川之间,为难道,“你、你们确定要听?”
“听!”我不能不激动,握紧桌子下面乐川的手。
“你等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如同酝酿长篇大论的老班沉思片刻,问,“你知道像我们这样风华正茂的男生聚在一起,一般都聊些什么吗?”
“理想和人生?”我耐着性子配合道。
“游戏和女生。”
好吧,我闭嘴。
老班自认气氛调节得不错,嘿嘿笑了:“咱班的五个女生,我们私下挨个聊过,易子策从来不参与。唯独聊到你的时候,他会评论两句。不过也都是学习上的事,说你勤奋有余、天资不足之类的话。上次守夜,是他跟我主动提出要陪你,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变卦了。每次上课他都坐你后面,每次去跟诊也是你和他……还有你注意到没,每次班里聚会唱歌一般你不去,他也不会去。最近的一次就是守夜那晚上你没去,他也早早回了宿舍。”
老班这么一说,好像真有其事。我唱歌跑调,不喜欢在ktv里哗众取宠吊嗓子,每次借故开溜几乎都会遇到易子策,只当是他性格使然没在意。至于我不去的时候,他在不在,我暂时无从考证。还有守夜那晚……
“那晚上你没让他给我送什么东西吗?”我仍清晰记得见易子策等在宿舍楼前,送上甘麦大枣汤,自己着实吓了一跳。
“没有啊。”老班斜眼偷瞄我身侧的乐川,多此一举地掩着嘴压低声对我道,“你也开始觉得他暗恋你?我问过,他不承认,所以我又不敢肯定了。”
“我……”
脑子乱嗡嗡作响,我答不上来,就看见老班开导起了乐川,措辞之重,好像已经给我定了性。又眼睁睁地看着他鼓励地拍拍乐川肩膀,给了我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后扬长而去。而一直沉默的乐川随后也带我离开食堂,不言不语慢慢走着,嘴角始终带着洞若观火的微笑。
种种一切完全偏离初衷,令我感觉像失手点燃了一颗杀伤力巨大的炸弹。
“乐川,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莫名理亏,我如履薄冰地请示道,“要不我去问问他?算了,他不承认,我还是继续当不知道比较好。”见乐川无动于衷,我更忐忑,“你不会生气了吧?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千万不要压抑自己。”
他侧首,状似认真地道:“我在计算,你退学复读考上我们学校的或然率。”
或然率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来展现你理工生的优势,是不是有点儿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认命地考虑起来:“我喜欢民族医药学,你们学校好像没这专业。或者你考过来?我们学校好像也没有你的专业。”
“小灵子,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感觉吗?有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危机感。”乐川自我解嘲般勾勾唇,眸色暗淡了几分,“我又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我身上,真怕有一天你跑了,我再也追不回来。”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乐观,永远坚强,乐川愿意在我面前流露出他悲观脆弱的一面,想要的一定不是我的同情和可怜。
我冷静下来,停住脚步面对他,目光坚定:“我说过不会为做准备谈恋爱,也不会为恋爱而恋爱。我决定和你在一起只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你。到底有多喜欢,我说不好,但我会努力,越来越喜欢。”我主动牵起乐川的手,“在我努力的时候,请你把我抓牢一点儿,好吗?”
他反握住我的手,重重点头:“好。”
暑假夜晚的校园别有一番韵味,少了来去匆匆的学子,多了份闲适安宁,清冷但不单调。我和乐川漫步校园间,不知不觉又坐到主教前的台阶上,今夜依然没有电影可看,却有夜幕中的点点繁星陪伴。
我们并肩而坐,乐川很自然地揽我枕在他宽宽的肩头。好像每次坐到这里,我都忍不住会把心里话讲给他听。第一次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家人的爱,第二次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廖繁木的爱。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乐川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因为松子从小缺失关爱,所以渴望爱人,也渴望被爱。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我甚至不敢说,和乐川在一起没有一点儿冲动、渴望和逃避的成分。掠去那些不单纯的因素,最单纯的喜欢有多少,虽然无法用标准单位衡量,可该怎么去爱乐川,我竟一筹莫愁。即便是我暗恋了十年的廖繁木,如果给我机会正大光明地去爱他,我好像也会束手无策。
或许正是因为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我才感知不到周围的爱吧。
坐直身子,我深吸口气,然后看向乐川:“我现在想把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告诉你。”
他既没有突如其来的惊讶,也没显出如临重任的肃穆,只是用平常的语气道:“嗯,说吧。”
他越轻松应对,我越感觉不到压力,便释然了。
“我姐姐患有中型地中海贫血症,唯一根治的方法是造血干细胞移植。我父母为救她,连怀了两个小孩都没能保住,我是第三个。我出生的理由很简单,挽救姐姐生命的工具而已。”
感觉手背一暖,我朝眸子里满是疼惜的乐川微笑,摇摇头。决定把秘密讲出来的那一刻,它便不再是个不胜负荷的累赘,或者难以启齿的痛。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姐姐身体不好就应该得到爸妈更多偏爱,为什么我就得不到他们的爱,被一再忽视。十二岁那年,我无意中得知这件事,才明白我存在的价值,就只是因为身体里有能和姐姐配型的造血干细胞。”
“所以你离家出走了?”乐川轻问。
“对,我当时和他们大吵了一架,讲了很多难听的话,我父亲给了我一巴掌。你一定想象不到,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好高兴,好像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关注。”我不自觉地高高扬起头望天,不准为那时可悲的自己掉眼泪。再看回乐川,我又重新面带微笑,“从那以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逻辑,为找存在感,不断和我父母作对,惹他们生气,直到没过多久他们再受不了,把我送回老家。姐姐还问过我,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那么叛逆。”
可能觉得我笑起来很累,乐川伸手慢慢抚平我的笑容,再度将我的脑袋摁进他怀里。
“你姐姐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已经知道那个秘密了吗?”
“嗯。第一次吵架,爸妈就警告过我不准说。廖繁木也不知道。”挽起乐川的胳膊,我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他的胸口,闷闷地说,“我也不想让我姐知道,因为她一定会解释,但我不想听,就想像恨我父母一样恨着她。恨她,我暗恋起廖繁木才不会感到愧疚。乐川,我那时候的想法逻辑是不是听起来很可怕?”
乐川没有回答,只收拢手臂将我抱得更紧。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我的情绪渐渐平复,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探入他的衬衫,凭记忆寻到那行刺青,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摸。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暧昧,又太有暗示性,忙后知后觉地撤回手,便被乐川牢牢握住。与此同时,他的吻也落了下来,覆在我唇间模仿着我刚才指尖的动作,温柔游走再入侵,再缠绵。
我心里清楚,乐川不愿我再继续说下去,可我自己更清楚,以后恐怕更没有勇气讲出口。抵着他的胸膛硬拉开距离,他却不肯到此结束,欲求不满地阴沉着张脸,梗着脖子跟我较劲。我不得不又给了他一个补偿性质的吻后,强行命令他规规矩矩坐好,言归正传。
“你问过我是不是因为姐姐身体不好,所以不敢和她公平竞争。我记得当时我说,我跟姐姐之间不存在公平。”双手抱着蜷曲的膝盖,我将下巴支在上面,慢慢沉吟道,“从小到大,姐姐对我很好,我很想爱她,但却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爱我父母,好像恨比爱容易得多。廖繁木说过他们爱我,可我感觉不到。也许像你说的,我和松子一样,感知不到周遭的爱。松子总是爱错人,而我可能连爱都不会。”
旁边的身影忽地一闪,乐川半跪在了我的面前:“小灵子,我告诉你,情感是心的眼睛。智慧是其中一只,慈悲是另一只。当我们怀恨的时候,一只眼就瞎了。”他抬手遮挡住我的一只眼睛,“只用一只眼睛看世界,视野会变小变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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