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藏书楼旁有一方青池,以前修藏书楼时临时挖来储水所用,后来藏书楼建成,青池被多次借土,渐成深湖。

不能放任一湖死水生腐,王家先人花重金请能工巧匠搬山石修整,又引秦淮活水入湖,再现生机。

王家先人所请匠人乃公输一族,最擅长玲珑千巧之道,藏书楼前湖水深沉,有万千青石做底,却可以常年不淤泥沙,一眼望见湖底,湖水经受四季更迭,也依旧清澈,不染杂色。

王家子弟得此宝地,也不怎么爱惜,每次笔墨书文之后,墨迹染脏的砚台都会捧来此处清洗,破损磕碰后不堪再用的砚台也会由此处抛去湖底,久而久之,这方湖水在王家有了洗砚池的称呼。

王家家主更替几代之后,逢上动荡时期,王家家主爱书心切,不忍藏书楼毁于战乱,招揽八位江湖高手护卫,又将梅、兰、竹、菊、笔、墨、纸、砚八字赐予八人,分管藏书楼各处,地位仅次于王家家主,洗砚池至此迎来自己第一位主人,砚青池。

王家家主之位传到王淮安时,砚青池这个名字已传了十二代。

王淮安年少时曾在长安求学,有过一私交好友,好友时运不济,在长安惹了麻烦,一家被赐死,只留下一个尚未出生的遗腹子。

那女子无名无份,鲜有人知,加上本就体弱,听闻夫君噩耗,动了胎气,生产时血崩不止,生下一女婴后,强撑身体养到三岁,便撒手人寰。

王淮安得知故人尚有一女在世,已经是三年之后,那封长安来的书信送于他案前时,爱惜书卷的王淮安第一次抛下手中王家珍藏多年的书卷,捧着那封在街头几文钱就能找人代写的书信热泪盈眶,撇下家主之位,独自一人入长安,找寻故人之女。

那年深冬,长安落雪,足足落下一尺之厚。

城东集市的羊肉包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宣软洁白,大铁锅煮得滚烫的羊汤飘着肥厚的浮油。

衣不蔽体、身材黑瘦的女童偷包子被伙计当场抓住,伙计粗厉,单手将她拎起,另一只手扬得很高,女童怕偷来的包子被夺回去,张嘴塞进口中,刚出锅的包子汤汁很是滚烫,女童被烫出眼泪,依旧吞个不停,已经饿了很久,挨一顿打没事的,忍几天就行,总比饿死好。

从不与人动武的王淮安,第一次出手,不善习武的他,心境陡变,由空灵境直入无我境。

伸手在身前写下一个停字,拦停整个长安的落雪,也拦停街上的众人。

他只身走向女童,步履沉重,从伙计手中将她解救出来,轻柔地揽在怀中,揽得很紧很紧,身上那件金陵姜家几十金绣制的狐裘蹭满女童身上的淤泥。

他看着她跟故人相似的眉眼,欣慰笑着。

许久之后,长安的雪又开始落下,伙计扬起的手扑空,险些将自己掀倒,本想开骂几句,瞧见王淮安的贵人衣着,生生咽回肚中。

女童被王淮安揽在怀中,以为遇见坏人,对着王淮安拳打脚踢,几天没吃饭,力气太小,挣脱不开,张嘴用牙去咬王淮安的手臂。

手臂被咬痛,王淮安依旧笑得温柔,开口说道:“我叫王淮安,你爹的故友,你愿跟我去金陵么,以后都不用再过这种日子了?”

“你这种人坏人老子可见多了,想骗老子,门口没有。”女童伸出脏手朝王淮安双眼抠去,在长安街上苟活这几年,什么场面都见过,第一次见面,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凭一句我是你爹的朋友,就跟你走,傻子才去呢。

王淮安朝后去躲,女童趁机挣脱,撒腿跑去巷子里,留下一排脚印。

“老爷,别跟一个小乞丐置气,不值当的,说不定啊哪天就饿死在她那个破巷子里了。这天这么冷,要不进来暖和暖和,我家这羊肉包子可是很有名气的,内城得好多贵客都来吃的。”

刚才粗厉的伙计横插一嘴,笑脸相迎,心中盘算要是能留住王淮安这样的贵客,随便大手一挥,扔几块碎银子,今日就能早些关门,少挨冻几个时辰。

王淮安直起身,丢出一颗金豆子,“这锅羊肉包子我都要了,她住在哪个巷子里?”

伙计从没见过如此阔绰之人,一颗金豆子,在长安外城能买到一套不错的宅子,伙计怕掌柜看见,背过身,隔着袖子藏起金豆子,又将自己私藏在袖中的一枚碎银子翻出,掌柜夜里会盘账,碎银子便是交代,银子换金子,不亏。

伙计麻利装好整锅羊肉包子,亲自指路,将王淮安带到女童藏身的破巷子。

担心出来太久被掌柜责骂,伙计没敢停留,匆匆跑回包子铺。

巷子里有座破宅,年久失修,墙瓦已经塌去大半,风吹不止,仅剩一点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有雪花飘进去,小小的人影蜷在墙角发抖,芦苇垒起的草垛是她用来过冬的棉被。

王淮安心如刀绞,若是早些知道她在世上,何必让她受这折磨。

他抬起衣袖,在身前写下一笔偌大的停字笼罩整个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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