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一手抱起男孩,又把女孩也抱了起来,“阿星,阿阑,小辈见到长辈要拜,可今日外公拜的不是小辈,而是……道。”
“道?”名唤阿阑的小女孩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说:“外公,什么是道?”
“道?”顾长风沉默一瞬,又笑着说:“就是阿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走得是什么样的路?”
“哦……”阿阑抓着总角,“那阿阑以后要吃遍天下所有好吃的。”
顾枕诗闻言皱眉,“你个没出息的,净想着吃!”
“外公外公……”阿阑抱着顾长风的脖子,奶奶地撒娇,“阿娘又凶我,她凶我!”
沈昭笑了笑,眼前之人是故人,却也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就在沈昭转身将走时,顾枕诗突然叫了她。
她回眸问:“顾阁主,你还有事?”
顾枕诗这次倒是平和,她走上前来,苦笑道:“你既然要走了,我也留不下你。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
沈昭问:“什么话?”
顾枕诗默了一瞬,又看了眼身后的家人们,“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我阿爹也是。”
沈昭便说:“你恨我……理所应当。”
顾枕诗摇了摇头,抿下的唇尽显无奈涣然,“那个时候我失去哥哥,的确恨你入骨。可后来这些年,我见惯了人心丑恶,是非仇怨,便也累了倦了,对你的恨也就消了。”
见沈昭没说话,顾枕诗又说:“我了解你这个人,我哥哥的死你肯定会记一辈子,也会难受一辈子。这些话我明明可以不说的,那样一来你会一直愧疚下去。可我见你太可怜了,世上没人比你更可怜了。孤身一人来这世上,活了三十载还是一个人……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沈昭薄唇舒展,“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顾枕诗又说:“沈昭,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砚哥哥一样对你好了,不管你和他如今怎样了,我奉劝你一句……人尚在时且珍惜,人若去了空悔恨。”
沈昭自嘲,她上辈子指定和顾枕诗是仇家,不然也不会她们每说一次话,顾枕诗都能在她心上扎下刺。
“顾星,苏阑,你两下来,外公的胡子都被你两薅光了!”
“不要不要,我们要外公抱!”
“给我下来!”
“夫人,注意形象!”
“都是你惯的!”
“……”
眼前是金陵城黄绿的山峦,身后那一家人的欢闹声渐行渐远……
直至城门口人散尽了,易亭眸却还在,盯着早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个人的背影,目不转睛。
“走了,易宗主,人都走远了。”
易亭眸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城门口秋风瑟瑟,早已剩她和赵登风两个人了,她问:“赵宗主怎么也还没走。”
赵登风这十年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样油光满面,容光焕发,即使发间还是有些许白发。他有些怅惘,“哎,就当是送送故人。”
易亭眸道:“瞧我这记性,忘了沈昭是救过赵宗主的。”
赵登风望着山,凝神问:“易宗主,你感受到了吗?”
易亭眸抿唇一笑,“如今的她,神满气清,内和外收,早已到了那个境界。”
赵登风感慨,“其实刚刚第一眼见她,我便有此猜想了,直到顾阁主拜她,我便肯定了。”
易亭眸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慢慢往回走,“我们都比不上她。”
赵登风道:“不过,成仙正道一直是她追求的,如今实现了,却也是喜事一桩。”
易亭眸想了想又说:“那就祝她送花酿酒,春水煎茶,和光同尘,余生悠悠。”
“哈哈哈……”赵登风闻言便笑了,“易宗主啊,我也送你一句话。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啊!”
山间无人,青黄交错,多有大雁结队朝南飞去。
鎏镜道:“主人主人,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闻言,沈昭思量,却也没个结果,“鎏镜,你觉得我们能去哪了?”
鎏镜摸着耳垂,竟也把他问住了。
沈昭哂笑,“你看啊,不论几回寒暑,只要秋来了,大雁都会往南飞,叶也有落处。可是我了,天地辽远竟是没有任何归处。”
她叹气,落寞在无人的林中催叶落,竟有属于深秋的寒气侵袭衣衫,穿肤入骨,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冰凉。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原来这诗,是这意思。”
黄昏时的山林光彩迷幻,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
鎏镜道:“主人,我常听你说,你小时候住在秦岭随云观。既然不知道去哪里,不妨回一趟家如何?”
沈昭顿足,“家?”她复又讥笑,“有亲人才有家,师父走了,那里也只不过是一处道观。”
忽而,鎏镜又雀跃道:“我我我……主人,你还有我!”
沈昭回头笑看,夕阳打在鎏镜身上,他笑得璀璨。
叶无声地落,斜阳糜烂在她眼角,“是啊,我只有你了!”
……
萎靡枯黑的百香山乌鸦凄鸣,寒风卷云乌而阴沉。爬山而上的枯树老藤浑身焦黑,像是被焚烧过的一样,还有余烟缓飘。
笛音缭绕,眼前肃杀凋败的景象死气沉沉,似藏匿着无数阴煞邪物,光是见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沈昭吹着寄沧海,千年前百香山的景象跃然眼中。山势低缓起伏,若是在其他季节也没什么值得一观的,可只要到了秋天,那必然是漫山遍野一片热烈,如满山的火,娇艳张扬,绝丽非常,给人的眼睛足够的冲击。
恍惚一刻后,眼前凄凉的景色毫不留情地捅进瞳孔,伤至神魂。
寄沧海还没有结束,她便也不想停。
一千年了,寄沧海在她这里终于有了神魂,像模像样的,说着天地悠悠,说着寒来暑往,的确有了旷远忧伤的精髓。
人们都说忘记一个人首先忘记的是声音,每每想至此,沈昭便有些许欢怿,这为数不多的情绪只是因为她没有忘记他。
岁月磨人,一千年了,苏砚的模样在她心里早已模糊一片了,和那些匆匆而去的故人一般。
可每次想到他的时候,他的声音相当真实,真实的不切实际……
“阿昭。”
却才她想他时,又听到他这般唤她。
寄沧海接近尾音,可她却不想结束。只有她知道,这一千年她学他,学他说话的语气,肖他的神态,就连笛子,如今她都熟能生巧地成高手了。
在曲毕那一刻,空虚感便泛滥开来,将她吞没。
负手而立,头顶是灰暗阴沉的寥廓天穹,下边枯黑死沉的山亦连绵无尽,如此她却像山顶一点,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千年寒冰般的眸子似乎融化了些许,她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鎏镜,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孤舟客。”
“当年就是在这里,我被他骗进妖的心境,和他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
鎏镜却好奇地问:“有个问题我倒是一直想知道,话说苏砚和孤舟客同为一人,可我感觉主人对他们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
沈昭微不可察地勾唇,“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不一样的。苏砚……更能让我够得着吧!可后来,我却发现不管是疏狂不羁的苏砚,亦或是神秘强大的孤舟客,他们的灵魂却都是孤独疏离的。”
“那主人更喜欢哪一个了?”鎏镜又好奇地问她。
沈昭没有回答,“鎏镜,那个时候的百香山山红百里,十分美丽。可如今了无生机,只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倒是又让我感怀了起来。”
鎏镜站在沈昭后边,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眸光闪躲不定。一千年了,他不断问自己,当初苏砚的那个决定对主人而言,真是好的吗?
沈昭又自顾自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她摇了摇头,如今山河易容,故人往事皆已成灰,这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思了?
寒风无情吼叫,一片阴黑里,朱红衣裙翻飞,成了那唯一的颜色。
……
天上无月无星,百香山极深之处越发地残败肃杀,沈昭和鎏镜倒也不急,慢慢地走着。
“主人,你说在百香山作祟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昭道:“管他是什么东西,一概杀了就是。”
鎏镜努嘴,“主人,你现在是越来越懒了,连想都懒得想。”
沈昭闷哼,“你倒是勤奋,不妨你说说。”
鎏镜便说:“若我猜的不错,百香山里的定然是千年大妖,而且还是很凶残的那种,比如狼族。”
“狼族?”沈昭挑眉,“不可能!”
鎏镜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沈昭看了鎏镜一眼,“你父……狐王向我保证过,他若在,上古妖族绝不会踏出员峤仙岛。”
鎏镜却嗤之以鼻,指着他自己,道:“那我了?主人,我不也是上古妖族么?我还不是出现在这里?”
沈昭不禁被鎏镜认真的模样逗笑了,“这不是一个性质。你是我带出来的,不算。”
“可是主人,你想想,举仙道万宗之力不可撼动的妖,怎会是俗物?”
闻言,沈昭倒是微微皱眉,“你说的也是哦。”
地上枯草在狂风下惶惶不可终日,放慢两人赶路的步伐,鎏镜道:“主人,虽说你和我的确不必怕那东西。可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心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听了鎏镜的话,沈昭便说:“无事的,有我了。”
沈昭头也不回地赶路,她了解鎏镜,分辨得清鎏镜的话真假与否。
只不过,即使是不好的兆头,那又如何?现在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了,这么些年她能留住的情绪或许也只有对苏砚的思念了,至于其他情愫早不知如何滋味。
远望那山,血光滔天,山体表面裂开无数缝隙,里面充斥着刺眼的红光,远远看去那山面目狰狞,像极了火山喷发时流火滚山的景象。
“还真给你说对了。”在不远处山头,沈昭负手而立,她凝神盯着前边的山,庞然大物宛若巨型火山,可周围冷冽的温度却说着事实,这根本就不是火山。
鎏镜道:“果真是狼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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