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在黄土路上前行,天暗下来了,又是没有星月的一晚,只有冰云堆积,或许又要下雪了。
刘铁丹赶着马,希望能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抵达。
远方目的地已能看见,两座树木萧条的大山在黑暗中露出轮廓,那村子就在山间,甚至能看见微弱的光线从里面舒展出来。
马车越近那光越亮,车中本闭目安坐的老人,突然睁开眼睛,他半蹲起身浑身紧绷,像感知到危险的鹿。如此动作将坐在另一边的郡主吓一跳:“方先生。”
他没有回答,掀开帘子,用手按在刘铁丹肩膀。
“怎么了?方先生。”刘铁丹回头看他,马车减速。
只见这个老人似乎变了个模样,不再和善无害,他的眼神如此锐利,刘铁丹有种感觉,仿佛是天空的大鹰歇落在了自己身后。
“别往前走了,别回去了。”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什么?”刘铁丹为他的要求疑惑:“为什么不回去了?”
虽然老人突然说的话没头没脑,但他却如此认真,让人不得不听他说,他道:“别回去了,你和那郡主去哪都行,你把她送走也好,你和她远走高飞也罢,千万别回去了。”
虽然刘铁丹感觉秘密被说破有些惊讶,但他更多的是一种烦躁,与对老人话里隐藏东西的害怕,他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方先生!”
他勒马将车停下,转身和老人那双锐利的眼睛对视。
“有危险,你应付不了的。”老人终于说出缘由。
“什么?!我爹还在村子里!”刘铁丹大惊。
“别去了,太迟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爹怎么了?!”刘铁丹几乎站起来,瞪着老人。
“已经迟了,走吧,你还能保住性命。”
刘铁丹慌忙转身捡起缰绳,另一只手握紧鞭子,他转头喊道:“我一定要回去!若是有危险你就走吧,反正丝州已经到了!”
老人迟疑片刻,刘铁丹焦急喊到:“快!”
“那便,告辞了。”老者抱拳后下车,往后走去。
刘铁丹又转头看向郡主:“你也走吧,你跟方先生走,去城里找官府,我如果接到王妃会送来城中的。”
郡主走上前,手心贴着他的背,似乎想给予他些力量:“我陪你回去。”
刘铁丹看见她坚定的眼神,没再劝说,用力将鞭子抽打在马匹上,马车疾速赶向两山。
反方向,有一道影子比马车更快在远离,凡其经过伴随着一阵烈风呼啸。可渐渐的,这个影子停下,停在旷野上大道中央,如一只离群的孤雁。
老人眼神迷茫一阵,接着前后张望,晦暗的大道都没有尽头,就像,他曾经听说的孤独长路。他静立一会,不知在思考什么,随后他伸出干巴巴的左手,手中出现一只青色的小布袋,上面绣着洁白的马蹄莲,正面写着平安,背面写着健康。
他将袋子解开,里面是一张发皱的符纸。这种废纸也能换来银子,恐怕只有刘铁丹那种傻子才会被骗吧,他实在是个傻子,叫他跑了,他还不跑,回去白白送命。
老人将符纸塞在袋子中,再最后看了眼正面的平安,背面的健康。这种事好像从来与他无缘。
他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左手出现一袭洁白的羽衣。
……
“驾!!驾!”刘铁丹挥鞭,马不停蹄。他心乱如麻,只因那山间的光越来越盛,就像有一枚火球落到了其中。
村里的村民穷成那样,这当然不可能是灯火,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铁丹终于赶到,难以想象眼前是怎样一个人间炼狱。
所有房屋都在大火中燃烧,那些风中滚腾的火焰如庞大恶鬼,村落道路间,村民们四散奔逃,狼兽游戏般追赶他们,更多狼兽穿行于两山之间,好似灰色漩涡将整个村庄包围。狼嚎声与哭喊声令大山震动,浓烟冲天而起,屠杀随处发生,何其惨烈血腥。
刘铁丹心中大骇,仍驱马由土路冲入村中,路上狼兽躲慢了便被践踏撞飞。
“爹!!!爹!!!”
他边驱马边声嘶力竭大喊,脸被熏得血红。他仔细听着,希望他爹能回应他,但各种纷乱的声音将他包围,他听不到他想听的,那个他已经听了二十年的声音。
终于,他来到大户租给他们的住处。一条大道尽头的丫形岔路口,那座几栋茅屋围成的合院升起橙红火焰照耀黑天。道路两旁,零散的泥巴屋子也正在火中崩塌。
刘铁丹停下,他看见一只硕大青牛卧在路口,比象还高,两只黑色巨角恍若神兵,全身肌肉同铁造一般,反射着淋漓火光。
还有一个人,立于大道中央,身着狐裘鹤氅,他如此从容,与那些衣不蔽体的逃命之人仿佛处于两个世界。此人身子不高,面容青幼,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刘铁丹认出他来,是路上碰到过的骑狼的术士。
刘铁丹虽从未见过这种妖物,但还是鼓起勇气,抽枪翻身下车。
那人也发现了他,由侧面缓缓转过来,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你原来在这啊。”
正在这时,刘铁丹看清了他另一只手中提着的东西……是一颗男人的人头,血一滴一滴落下。
他眼睛还睁着,却失去了神采,刘铁丹曾多少次与这双眼睛对视过,他多希望他表情能再动动重新骂骂自己。明明早晨出门时还苦口婆心叮嘱自己的父亲,如今怎么变成这样?
他感觉天旋地转,无数的火焰逼近眼前,化为红黑之色。他仿佛看见那个幽深夜里,娘死前眼含着泪,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话:“铁丹,娘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要照顾好你爹,知道吗?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的。”
他好像再次听到父亲对他的一句句教导,有指点他武艺,有教他做人做事……
他几乎要晕厥,但手中的枪给他传来唯一清晰的触感,他只有将枪抓牢,并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他将目光移到那仇人脸上,无视了此人身上出现过的,种种凡人难以匹敌的异象,他冲锋的同时,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你这妖人!!我要杀了你啊!!!!”
那人随手将人头一丢,往身后伸手,落在院子中的乌青铁枪就被他吸入手中:“来吧,小东西,我陪你玩玩儿。”
随着震天的喊杀,刘铁丹与银枪似乎同化,变为践踏狂风的凶龙,怒火融于每一块爆发的筋肉,淡金枪头与湛银枪身,流光一线。毒龙穿心!
那术士轻易侧身躲过,绛紫大氅被风扯起,仍未对他灵活的动作有丝毫影响。
刘铁丹攻势欲烈,要将此人挫骨扬灰的恨意充斥于每一枪中。毒龙穿心接重山压顶,银色枪杆带着巨力砸下,那术士双手擎乌青铁枪格住,两枪皆被撞弯,刘铁丹手掌几乎震得开裂,反观术士面色仍未改变太多。
银枪上弹,刘铁丹借此势再展杀招,左手抓枪尾冲去,牯牛撞墙!常人若中此招,必定肋骨被砸裂七窍流血而死。
术士将举起的长枪下压,砸在银枪枪杆上,借力轻盈后跃规避,并顺手扯下大氅掀来,阻止刘铁丹后续霸道猛攻。刘铁丹调回枪尖,见大氅如一片血云飘来,锋利枪头刺开无数金花,将其搅成碎片。那术士本想以此罩头,一枪将其了结,却迎面遇上无数枪锋,只能罢手,遮挡后退。
刘铁丹丝毫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施展霸王之枪,招招势大力沉,取额、喉、心三处。那术士虽身子稍矮小,反应与力量却极优,躲闪拦挡,刘铁丹未能伤其分毫。
二人大杀百回合,银枪如龙,冲突擂撞,烈舞横空。乌枪如云,遮拦抵触,密不透风。银龙尽管怒火涛天,爪牙锋锐,又怎么撞开这满天的黑云?
高寒的天空上,风声如幽咽啜泣,大火还在燃烧,两座大山悲哀地俯视这一切。那些激荡的狼嚎,惨痛的凡人哭喊,此刻如同最浩荡的战鼓!
两枪交合,刘铁丹拼尽全力,不能杀敌,被术士推开。刘铁丹身长与枪长完美契合,枪术早已出神入化,各种招式更是信手拈来,那青幼术士分明对枪法一知半解,招式更像枪法与棍法结合,且他身形较矮,拿着刘威的长枪根本施展不开。
如果是普通人,他早该落败了。可他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反应与力量,就像传说中的武学天才,总能预判似的躲闪杀招,那并不粗壮的胳膊竟能抵挡住刘铁丹的重击。
刘铁丹凶猛的招式用太多,体力已然有些跟不上,面色浸血一般红,粘稠的鼻涕唾液堵塞口鼻。反观那术士,分明精神振奋,未有力乏之状。
刘铁丹早已有赴死觉悟,继续杀招猛攻,那术士还是躲闪遮挡,他的枪法不及刘铁丹,难以反攻,但刘铁丹也无法取胜。此时他见刘铁丹招式渐慢,便琢磨一击取胜。
他佯装支架不住,侧身且战且走,拨草寻蛇,乌枪连攻下盘,刘铁丹急追不上。两人一追一逃十丈之远,两枪交缠如青银二蛇搏斗。
突然,术士枪尖上掀,一招乌鱼撩尾。
刘铁丹知道生死时刻就要来临。那术士佯装不敌且战且走,刘铁丹也使了这么多年的枪,哪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用一招,名为回马枪的必杀之技巧,且这招他之前在狼上就用过,若不是突然冲出的豹子带偏枪尖,刘铁丹当时便已魂归天外了。
此招与拖刀计、撒手锏齐名,均创于战场之上,大意是假装不敌逃跑,敌人赶来,借敌人前冲之势难收,骤然发难一举取胜。
刘铁丹犹记当年父亲教自己这招的时候,两人切磋,刘威背走,刘铁丹追上,刘威反身,棍子快得看不见,已至其胸口。刘威曾告诉他,回马枪凶险万分,是以命赌命的招式,因为人往前逃,背对敌人,若回身迟了便被敌人从身后袭击性命难保,若回身早了,敌人还未赶到,也难以建功,反而会被人趁冲势掩杀。但如果是真的高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时机把握妙到毫巅,这招就是恐怖的必杀之招。
刘铁丹问父亲此招可有破解之法。父亲告诉他,要破解很简单,只要不去追赶就好了,别人要逃就让他逃。刘铁丹又问,如果不得不追又该如何?刘威告诉他,这就相当于将两个人的命都放在了赌桌上,追击者需时刻注意被追者牵马绳的手及夹马的两胯,看他是否有减速倾向,如有的话,则需马上减速作好躲闪准备,躲过则生,中招则死。如果是步战,就观察对手的脚步,其余同理。
此时面对敌人即将使出的回马枪,刘铁丹正到了不得不追的地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那术士使出乌鱼撩尾后,右脚于同时踏地停下。刘铁丹只觉一阵恶风铺面,连仰头躲闪,乌青铁枪划出完满竖圆,枪尖自上方调回,术士已侧转身子。回马杀枪!
枪尖藏在乌鱼撩尾之后,晦密难定,如隐藏在渊中的危险毒蛇,正在逼近。这是真正的必杀之招。
刘铁丹知道父亲为何会死在他手上了,受到乌鱼撩尾的影响,追击者不能第一时间观察到脚步,此时如果再退已然迟了。
刘铁丹横眉怒目,杀机迸发,不退反迎着枪尖冲向前!既是赌命,何不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所谓火中取栗,正所谓针锋相对,正所谓枪本无胆,人以灌之!他侧转身子,竖枪贴于身前,乌青铁枪的枪头,擦着银杆划过,迸发出耀眼的火花。说时迟,那时快,刘铁丹已完成旋身,淡金枪尖向前,左佛封喉!!
银龙睁开双目,金芒穿彻黑云。
“死!!”刘铁丹心中怒吼,这种情况,任何人来了都必死!枪头必定会将他的头割下,以眼还眼,就要为父亲报仇了!
……但他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刘铁丹,被一股力反弹,后退数步。他绝望地看去,那人分明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他身影荡漾,因为在他前方立着一面水墙,那面水墙如此不真实,超出刘铁丹所有理解,四面的大火反映在其上,无声地燃烧。
他赢了,但他又没赢。他的武艺在此人之上,但武术在法术面前如此孱弱。
“哈哈哈,你真觉得你能杀我?”那术士大笑,好似猫对老鼠的戏耍嘲弄。
刘铁丹继续向前,奋尽全力,扎、刺、劈、斩,未能突入半点,甚至,这把宝枪不能在水墙上留下些许创口。他几乎发疯,怒喊不断,泪涕横流,那身着狐裘的术士只拿枪而立,优哉游哉。
“你这该死的妖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
那人只冷笑一声:“好了,有些无聊了。”
他提枪将龙芒湛银枪挑飞,一脚踢得刘铁丹在地上滚几圈,他慢走上前,待刘铁丹爬起来,他用枪直捅向其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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