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大海,翻云覆雨◎

万佛宗,琉璃佛塔。

魔气浓厚如水瀑,顺着黑壁直泻而下,淌过满满一墙端整的正字。

最初万年,方正周圆,毫不拖泥带水。

从某年开始,一笔一画有了别样的风格,依稀能从字迹看出下笔者的情绪。

微微上挑的撇,逐渐深刻的竖,波动不定的横......

好似谪仙入世,不食烟火的方外之人踏入尘世,沾染凡尘的七情六欲。

黑瀑奔泻而下,撞向坚硬平滑的地面,如浪潮般翻滚不绝,四散滚流。

腾涌十数余丈,恰闻一清脆的落子声,蓄积怒潮的气势荡然一空,如溃退败卒般悻悻而过。

拨开平缓的黑雾,但见石盘静静坐落深处。黑白棋子,针锋相对,势均力敌。

黑袍男子盘坐一侧,一手懒散撑住下巴,一手随意搭在膝盖,指间夹枚棋子,不缓不急轻敲。

他俯首端视棋盘,一局接一局自奕。

黑雾流淌涓流不息,游离不绝,却始终不敢穿梭在他和棋局之间。

玲珑小巧的香炉搁在石盘一角,乌沉雪香点燃袅袅白烟,肆意流淌眉梢。

一子一子,棋路流畅,他的眉眼却蹙紧不松。

黑色留影球落下塔顶,直直飞奔石盘,绕着洲九转了数圈,也不得他瞥去一眼。

留影球气急败坏蹦跶,发出刺耳聒噪的吵声,“老谈——喂!”

洲九静静执子下棋,置若罔闻。

塔顶的洲一暴跳如雷,操控留影球飞速转圈,想要扰乱洲九的思绪。

“喂喂喂!聋了?本大爷和你说话呢!”

一局终了。

洲九缓缓捡起棋子,放回棋笥,才施舍般搭理一句,“她今日要来?”

“谁要来?”

洲一怔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那和尚要过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如此,她亦是。”

洲九语气平淡,紧蹙的眉峰缓缓舒展。

洲一琢磨许久都没想通,拿这话去问菜瓜,才理清真相。

这些年来,每当和光拜访琉璃佛塔,洲一必不会缺席,无论被什么事情绊住,爬都要爬过来。

故而洲九见到它,便知和光今日会来。

洲一不喜欢这种被洲九预料 到的感觉,一腔闷气堵在胸口,定要发泄出来。

留影球直直砸向洲九的脑门。魔雾忽地聚来,直接弹飞。

洲一并不气馁,留影球再次俯冲。

裹挟的风力不慎压熄乌沉雪香,烟柱倾斜吹过香炉,在石盘落下薄薄一层灰。

洲九的视线落在烟灰,眉眼紧锁。

塔内温度直降,如坠冰窖。沉沉如万丈黑山,紧紧压住琉璃佛塔。

留影球颤抖片刻,湮灭得干干净净。

洲九细细拂去烟灰。

大门开时,塔内回温,魔雾霭霭缓流。

和光提着木篮,阔步行来。

拂袖一挥,佛力振散魔气凝成的棋子,直接清空石盘,放上水淋淋的木篮。

水流满桌,篮下甚至还沾着泥土,就这样蹭上石盘。

洲一在塔顶密室看得胆颤心惊,生怕洲九突然发难,闹得今日不欢而散。

然而洲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淡然拢回香炉,收好乌沉雪香。

和光直接道:“鱼丸师叔往魔域取材去了,咱俩只能自己动手。你上次不是说想吃烤蔬菜吗,贫僧带齐了。”

从篮里拿出一挂红肉,筋肉分明,还在淌血,显然是新鲜剁下来的。

她拿出一大袋蔬菜,扔给洲九,“贫僧吃肉,你吃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解开袋绳,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逼得洲九仰身避开。

沾满泥巴的土豆、缠裹皮须的玉米、披着雨水的豆角、一大把平菇......

不用问,都是刚从地里刨出来。

洲九还没见过这么新鲜的食材,更别说亲自动手。

回想记忆深处那一盘盘菜的模样,应是先洗干净,再削皮或切片或折断。

她以石盘作底,一块一块堆好木炭。搓动打火石,点燃木炭,生起小火,架好铁盘。毛刷沾油,一行一行拂过去。

没用修士的便利法诀,而是寻常凡人的方法。

洲九也不用清洗诀,魔气聚成哗哗流动的清水。

拿起土豆,双手搓掉泥巴和污渍,置于水流下,清洗干净。以石盘为砧板,化出菜刀,一片接一片切开。

垂眸想想,随手挽了个刀花,土豆切成波浪纹。

一颗颗新鲜蔬菜,费了许久功夫,才变成一盘盘菜叶,盛满小半个石盘。

肉片切完,火候刚好。

和光夹起土豆和肉片,放上铁网,细看火势,两面翻滚。

自她进门,除了最先的话,还未说一句。

酒壶就在手旁,也没有倒酒的意思。

依她们的习惯,把酒对饮,才是头一件事。

洲九定定凝视许久,她的眼神始终落在铁网,好似认真烤肉的模样,不肯和他对视一眼。

他食指勾住酒壶,斟了一杯,缓声道:“说吧,想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滴溜的眼珠便转了过来。

她含笑看他,夹起一片土豆,放入他的小碗。

“贫僧就喜欢和聪明的天魔说话,够爽快。”

他轻声笑笑,不可置否,筷子才夹住土豆。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罐孜然,就着筷子撒了上去。

半焦的土豆,既有蔬菜特有的清新,又有火焰熏燎的酥脆,覆上薄薄的孜然和辣椒粉,味道极好。

和光道:“我们在紫塞魔君身边插了眼线,那位前辈和紫塞魔君之间有爱人的亲密交流。享受前辈体贴关怀的同时,紫塞魔君会把这种手段施展在祭鬼魔君......”

土豆啪地掉了。

“谁?”

复杂的神色流露片刻,洲九转瞬笑了,“祭鬼,呵,她还真敢想。”

和光接着道:“总之,我们确认紫塞魔君具有情、欲。可是在王城事务方面,无论前辈怎么给吹枕边风,紫塞魔君毫不动摇。”

洲九道,“紫塞得道多年,灵智不亚于人族,衍生七情六欲也是理所应当。不过,紫塞的事业心极重,并非天魔厮杀吞噬的欲望,而是登顶魔域的权欲......”

听完洲九的解释,和光渐渐弄透紫塞,怪不得它对攻破界域不感兴趣,全副心神都在祭鬼身上。

原以为是眉妩挑拨教唆的功劳,真相是紫塞心里早扎根种子,眉妩催了一把。

和光缓斟一杯,移了过去,故意用举重若轻的平淡语气。

“那祭鬼呢,它是个怎样的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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