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足矣,死而无憾◎

慧可收到告急讯息,慌忙赶回嘉音寺。

方入山门,本应守候大殿的各路罗汉迦蓝鱼贯而出,面带愁容,沉默不语。

慧可心下焦急,加快脚步。

两道石壁浮雕如云烟过眼,下方的金石地砖亮得刺眼,平日走惯的通路好似蜿蜒无尽,怎么也走不到头。

终于瞥见大雄殿,不及叩门传报,抬手便撞开三门。

层层恭候的神僧们已经退下,恢弘的大殿空空荡荡,有种难以宣之于口的寂寥萧森。

菩提子正于下首,端坐蒲团,面朝上座。

一道审视威严的目光自上而来,慧可即刻放缓步伐,悄声屏息,不敢抬首。

“多年过去,还是这么莽撞。”措辞责备,语气却不带一丝呵斥。

慧可感慨望去,就见菩提佛趺坐上首,枯槁的皮肤皱纹纵横,一缕雪白眉毛深嵌其中,温和的眼神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慧可在菩提子后方停下,撩开僧袍,恭敬磕头,“世尊。”

菩提子乃是世尊的亲传弟子,下一任菩提佛,不久便会继位佛门首座。慧可不好再越过菩提子,近身世尊。

面前拂来清风,一枚蒲团落在菩提子侧前方,乃是世尊的近身之位。

菩提子眉眼微动,欠身道:“请师叔就座。”

慧可应声,躬身上前,坐于世尊近侧。

菩提子手持《佛门传记,右手执笔,朝世尊点头。

“谨听世尊生平。”

菩提佛道:“那就从最开始讲起吧。”

菩提佛提笔书写,不漏一字半句。

“本座是樵夫之子。生育不久,母亲感染风寒去世。家中无人看顾婴孩,父亲便把本座放在背筐,晨起赶集贩卖木柴,傍晚上山砍柴,每天往返,日日不断。”

“那时的镇子属于佛门麾下,每家每户诵经祷告,人们出口便是佛语。本座耳濡目染,早知佛法无边。”

“一日,父亲送柴与寺庙,住持正在广场考验诸位僧人,问了一句佛理,无人能解。恰在父亲背筐的本座,解了出来。由是,住持允我入寺,做了个小沙弥,得以日食两餐。那时,本座五岁。”

“父亲无需照看我,负担减轻许多,然天有不测风云,某日父亲不慎坠崖,寻到的时候,一身薄皮干肉尽被豺虎吞了。”

“从此,本座断绝尘缘,彻底皈依佛门。住持念我悟性绝佳,不是池中之物,他日必有造化,不便收为徒弟,推荐本座去佛门主寺。”

“升入主寺的名额何其稀少,各地分寺孜孜以求,百万僧众跃跃欲试,测心性、试悟性、考佛理......经过轮轮筛选,趟过重重难关,每年仅有一人,无数僧人年年申请,求到年逾古稀都未能进主寺。本座第一次叩门,过了。”

“那年,世尊才十五。”

慧可弯唇笑道,与有荣焉。

他永远忘不了那日的轰动,满宗的僧徒出门看望,到底是怎样的少年郎,才能有那般天资,在十五岁升入主寺。

心觉不忿的僧人不是没有,用佛理考,甘拜下风,以悟性比,心悦诚服。由此以后,佛门上下都觉得此子前途无量,将来必能成佛做祖。

那时的慧可不过是戒律院的小小弟子,平平庸庸。世尊的修为辈分虽不及他,却是他不得不仰望的存在。

菩提佛又缓缓道。

“两年后,佛门首座燃灯佛决定传承衣钵,寻找传授下一位证道成佛的僧人。‘菩提’,意为大彻大悟,明心见性。燃灯佛先定‘菩提’法号,再择弟子。”

“天下僧人趋之若鹜,无论主寺分寺,挤破脑袋,望穿秋水,都在这场竞选。”

“第一轮佛理自不必说,佛门无尽经藏,筛掉大半弟子。第二轮考验心性,第三轮考验悟性,第四轮辩经......总共八十一关,历经整整一年,留下的只有两人,本座以及当时最得人心的高僧妙尘。”

“本座和他不分高下,最后由燃灯佛亲自出题考核,谁得悟得佛理,谁就能拜入座下,得菩提法号。”

菩提佛顿住,启唇想要继续,好似枯涸般挤不出一个字,阖眼细想,往事幕幕翻涌脑海。

一连数日,彻夜未眠,他在藏经阁翻阅燃灯佛传经的记录,希冀从中找出考题的线索。

妙法在大殿悟禅,合眼数日,想要荡清心思。

妙法与他的心性悟性不相上下,若是输给妙法,他只能心服口服。

考核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主寺僧人悉数到场,旁观者甚众,分寺僧人、在家居士,万头攒动。

燃灯佛要求他们作上一首偈颂,以“菩提”为题,谁能悟得佛法大意,谁便能传承燃灯佛的衣钵,得授菩提法号。

广场的僧人低头深思,妙法也是。

他的心上起了一阵波澜,脑海翻上一层感悟,脱口而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僧人惊呼出声,细想佛理,赞叹不已。妙法摇头叹气,自愧不如。

燃灯佛微眯眼睛,面容欣慰,招手唤他上前。

佛门上下的眼神无不投来,火热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燃灯佛要收徒了。

他按捺心中的起伏,缓步上前,跪下俯身,把脖颈、头颅交到燃灯佛手下。

这时,异变突起。

改变他一生的人物出现,把他从既定的人生轨道打去岔路。

后来的无数岁月直至半截入土,他都在寻觅当时被夺走的缺失的东西。

“慢着,在下还没作。”

银杏树翻下一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朱颜绿鬓,锦衣玉带。

少年几步跳过满地僧人,走到燃灯佛身前,张口吟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静了许久,僧人们才醒悟过来,赞不绝口。连妙尘也唉声叹气,修佛多年,悟性竟不如尘世稚子。

伏跪在地的他感觉到燃灯佛有些犹豫,而后少年上前一步,那温暖的佛手离开他,移到少年头上。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即佛性。汝心性明澈,他日必将成就佛果,可愿皈依佛门,拜入本座......”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首菩提诗踩着他的诗,那个少年踩着他的头,夺走本该属于他的法号,他的荣誉,他的师父!

就算他心性不如少年又如何?没有他的诗做底,这小儿作得出菩提诗。遣词造句,诗意首尾,哪个不是拿他做铺垫?

再者,这小儿根本不是佛门中人,没受过一点佛理,不在候选之内。

整整一年的筛选,八十一轮关卡,好似成了个笑话!

他跪在地上,满心满胸皆是不甘不忿,却不敢表现分毫,连双掌十指都要大大摊开,以示恭敬。

燃灯佛感慨后继有人,少年骄傲欣喜,佛门上下都在恭贺燃灯佛喜得徒弟。

只有他好像是个外人!

直至一戒律院弟子开口道破欢喜的情绪,“于理不合!”

全场安静,一双双疑惑的目光望了过来。那弟子顶着沉闷的氛围,坚持说出自己的观点。

“世尊这样做,对饮光和妙法不公平,对佛门上下所有参加的弟子都不公平。”

不少僧人暗暗点头。

燃灯佛舍不得天生佛性的少年,又要顾全大局,不得不再收一名徒弟,取法号为迦叶。

过了百万年,迦叶依然清晰记得那日的情景,每一阵冷暖切换的风、每一片变幻莫测的云、少年越过他的每一轻巧步伐、以及燃灯佛在他身上停留的短短一瞬。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出来。

“本座俗名饮光,音译迦叶。师父......燃灯佛连法号都不肯为本座深想!”

断断续续的笑音在大雄殿激荡不去。

菩提子执笔的指尖捏紧了些,没想到世尊还有这样的过往,还有这样被七情六欲影响的一面。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笔。

慧可没想到世尊还记得他的话,不落一个字,连说话的他都记不起全部。

那时他不过是个戒律院的普通弟子,不过是秉持佛门戒律拨乱反正,不认识饮光,也没有声援饮光的心思。

后来,平平无奇的他被提拔为戒律院掌教弟子,特例调到迦叶佛座下侍奉。很多次心境难堪、修为不破、即将殒落的关头,都被迦叶佛的开导救了回来。

岁月匆匆,那些比他能力强的师兄们没他走得远,比他实力高的师叔师祖们都坐化了。他这名平平无奇的小弟子,竟然陪侍迦叶佛,一直活到最后。

一切造化,都因当年的那句“于理不合”。

那句话,让迦叶佛记了一生,把慧可保到现在。

上首递来一道目光,催促菩提子书写。

翻过一页,菩提佛继续讲述。

“拜入燃灯佛座下,那小儿菩提为长,本座次之。”

“菩提终年玩乐,游荡市井,混迹尘世。本座诵经不辍,闭关悟道,教授弟子,从不松懈。”

“饶是如此,师父挂在嘴边的仍是菩提,菩提,菩提!本座有时忍不住想,若没有那少年,师父念的会不会是迦叶?菩提本该是本座!”

菩提佛长长叹了口气,平缓心绪。

“本座先证道成佛,过去千年,菩提方才成佛。次序,依是本座居下。佛门雕像,先是菩提佛,才是迦叶佛。”

早在成就佛果前,迦叶开坛讲经、教化弟子的同时,接手戒律院,开始处理日常事务。

燃灯佛坐镇佛门,却不经手杂务,一切事项,全部交给弟子。于是,权力下移,组织混乱。

尤其是基层鱼龙混杂,不少邪修剃度皈依,借此得到佛门庇护。甚至有不通佛理、不识大字的乞丐流氓,倚佛穿衣、赖佛吃饭,做些混账勾当。

分寺结党营私,依托组织架构的混乱,主寺对此一无所知。

更可恶的是各地宗门世家,假借建立寺庙的名头,向百姓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倒把脏水反泼给佛门。

民心亦是如此,两极分化,拜的拜,恨的恨,通晓佛理的少。

迦叶佛执掌戒律院,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全院,建构行之有效的组织,上令下行。

编写清规戒条,要求弟子规范遵守。执行考核制度,没能通过的弟子,清理出去,以此把假和尚扫地出门。

在佛门的统领下主持建造分寺,由主寺派出住持方丈,脱离地方宗门世家的掌控,尽可能发挥影响力。

由分寺传播佛法,安抚百姓,收回民心。

菩提子一一写下,平静许多,这才是他熟悉的菩提佛。这般经天纬地的菩提佛,才是不周净土熟悉的世尊。

“本座振兴佛门的时候,燃灯佛在闭关。”菩提佛笑了笑,“师父总是闭关,不闭关便是菩提回来了。”

“菩提生性浪荡,不喜羁勒。跳脱生死,却数次重入轮回,游乐人间。一走,就是数百年。”

“纵然本座为佛门鞠躬尽瘁,为信徒殚诚毕虑,他们说起本座,永远是迦叶尊者。”

“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的燃灯佛是世尊,游山玩水逍遥自得的菩提是佛尊。本座早证佛果,却被称为尊者!和护法朱槿、金翅大鹏雕一样的尊者!”

“朱槿尊者居于佛门以外,想见燃灯佛,随手化朵金莲,即可传音问候。菩提直接推门而入,打声招呼 ,便可取走燃灯佛的坐骑。”

“而本座......本座有公事请教,须得传报才可靠近大门。公务请命,师父总是准的。不过十次,有九次不得见。抱着准可,悻悻而归。”

说到这儿,菩提佛大笑出声。

“堂堂燃灯佛,赫赫世尊,除却佛性一面,还有如此人性的一面,想必芸芸众生都不敢信吧。”

“可惜人性的一面,不肯舍给本座一分一毫!”

笑声渐渐止住,仅在苍老的脸庞留下哀戚的笑意。

“纵使这样,本座依然恪尽职守,不曾僭越分毫,直至那年坐夏......”

坐夏期间,僧人们打坐静修,念经参禅,领悟佛法,叩问天道。整整一年,安居不出。

四佛二尊者悉数出席,主寺弟子尽数到场,各地分寺住持和核心弟子千里迢迢赶来。

作为佛门最大的盛会,众僧和百姓往往只看见它的重要,忽视举办协调的难度。

戒律院须得早早定下方案,联系外出云游的主寺弟子,询问能够前往的分寺弟子。列出名单,递交上去,哪些人临时无法出席,又得改。

座席位子又得规划,哪些弟子居前,哪些弟子排后。得留出一条道儿,若有弟子临时有事,从此离开不会打扰他人。

长达一年,倘若分寺有事,由谁做主。世家宗门有难,寻谁帮忙,都得在坐夏前安排妥当。

“他们只知穿戴齐整,高坐上位,哪知本座的辛劳。”

“魔气的凶耗传来,弟子们一一出走。金翅鸟终究是畜类,心里只有兽族海族,投身佛门但求庇护。莽山告急,佛门不出手,转头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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