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太平狗,不作乱世人◎
不周界。
某处不起眼的乡间小屋,后院禽舍。
食槽口窸窸窣窣作响。
母鸡们听见熟悉的草料摩擦声,睁开惺忪的眼珠子,瞧了眼堆得满满的槽口,还是抵不过睡意,又闭上眼珠。
白猪蹭地一下奔了过来,拱着脑袋,哼哼哧哧吞食饲料,又肥又壮的肚皮拖在地上,摇来摆去。
滴溜溜的眼珠子对着栏外,映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不是平日喂食的主人,而是这家的幼子提婆达多。
木门微敞,一线缝隙投来昏暗的夜色,墙壁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芒。
天还没亮,白猪依是困乏,吃了一顿,又去睡了。
提婆达多放完所有槽口的食料,额外盛了一碗,出了禽舍,走到后山下,轻轻放在地上。
“这是你的份儿。”
轻嘬几下,灌木丛间簌簌作响。
一只毛色鲜艳的黄鼠狼跐溜跃了过来,埋头入碗,不多时,一点儿也不剩。
黄鼠狼绕着提婆达多转了几圈,贴着脚腕蹭了两下,使劲儿点头作揖,才迈着小步子跃走,一头扎入后山。
杏黄色隐入翠绿的刹那,第一束浅金阳光洒了下来,好似往苍翠萧森的深山浇上一层酥油,暗沉的林壑忽地反射金灿灿的光泽。
林树草木登时醒了,风过一晃,迎风招展的枝叶迸放绿油油的色泽。
朝阳跃过地平线,近东方的雄鸡打出第一声高鸣,自东向西,各家禽舍的鸡一一应和。
嘹亮的闹声,此起彼伏。
各家各户响起门开水泼的声响,灶台烟囱升起袅袅白线。
人们也醒了。
灿金的阳光洒落下,栋栋房屋高低错落,沿河而建,铺了小半个平原。
另一半是方方正正的田地,麦子熙熙攘攘拥挤在一块,微风轻轻一吹,硕大的麦粒掉下来,跌进寒消暖升的土地。
过了村落,便是傍山而建的城镇。整齐划一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店铺,花团锦簇的广场......
城墙尽头的山麓,悬着一座明明赫赫的大庙,拾阶而上,十丈高的菩提佛像慈眉善目,垂眸照拂四野城郭,一方百姓。
殿宇气势恢宏,铜炉香火不断。
三声的低沉悠扬的钟鸣撞响山麓,林间飞鸟不绝。
一列列僧人徐步踏出正殿,结束早课诵经,陆续前往食堂进食早饭。
约莫百来名凡人跟在其后,恭声请教佛理。
提婆达多驻足眺望,想从其中找到父母,人何其多,宛如一颗颗稻粒抖落麦穗,只能从衣裳颜色判断。
往日都是他去早课,今天是在家的最后一日,住持特准他留家陪伴父母。父母深觉不敬,定要代他去诵经。
如此一来,仍是他独自一人。
邻居房屋,亮了整整一夜的油灯熄灭,投在窗户的阴影缓缓起身。
几声桌椅板凳的轻响,大门开了。
老者抱着半个身子大的莲花灯,快步走出院落,沿阶走向河流,嘴里不住念叨。
“来不及了,赶不上世尊......”
宽阔清澈的河流途经每家每户,环绕城镇,地势由低向高,朝远方流去。
水面漂着不少莲花灯,都是人们亲手所制,口念佛经,缝制经文,注入满心满胸的敬意。
从下流漂上来的,推着这个村落的莲花灯,前往下一个地方,最终汇聚所有人的信念,流到西方胜境,传到菩提佛那儿。
老者怀里的莲花灯密密麻麻缝满卐】字,每一片花瓣,每一面薄纱,金红双线交替织缝。就连中间的蜡烛,都镌刻着一篇饱含敬意的心经。
历经半年,日夜不辍,思及没法传递给世尊,老者不禁潸然泪下。
提婆达多出声道:“小僧帮您带给世尊吧。”
老者顿住脚步,回望过来,“原来是提婆呀,老夫记得你是今日前往西方胜境。”
提婆达多点头,“日落就启程。”
“那敢情好!”
老者转步走来,小心翼翼递出莲花灯。
“咱们在小世界下游,这条河赶不上了,你是能赶上的。”
莲花灯有半个身子那么大,提婆达多小心翼翼托着,认真承诺道:“小僧定会赶上世尊涅槃的时辰,把您的心意带到世尊脚下。”
老者断断续续笑了几声,“那就拜托你了。”
提婆达多回到家中,收拾行囊。
各地分寺的僧衣制式不同,他在城镇分寺的僧衣以后用不上了,无需再带,不如留在家中。
装上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一岁一双,足矣。
提婆达多抚过家中的桌椅床窗,最后看了一眼,轻轻合上木门。
背着简便的包袱,托着莲花灯,走向城镇。
村里的人们都收拾好了,出门开始新的一天。
桂花树家的张伯扛着锄头、牵着牛儿,沿着田埂缓行。村口石盘家的李婶背着竹篮,爬上桑树采嫩叶。山后的老爷子挎着棋盘、摇着蒲扇,去村落那边找朋友消磨时光。
汪地数声狗吠。
十几个孩子踢开家门,飞奔而出,后边拖着一群狗友,撒腿跑去山里探险。
不顾爹娘的叫喊嘱咐,身子晃得越欢,脚步踏得越重。
提婆达多路过的时候,都收到村民的问候。
“今儿就走了?哎,还记得个小不点儿,拜入分寺没几年,就能前往佛门主寺了。”
“这叫悟性,老儿听分寺住持说了,这孩子有慧根,是万年难得的佛子,连主寺的师父都找好了,是个六环尊者呢。”
“前途无量哪,以后说不定还能入嘉音寺。”
......
提婆达多接受村民们的夸赞,始终保持一颗平静无波的虔诚心,脸上谦虚恭谨。
告别众人,出了村落,便是城镇。
商铺陆续开门,店主们拎着扫帚和簸箕,先扫了自家门前的落叶,依据各人时间,扫了街上的花叶。
部分堆在街道的观赏树下作为肥料,多余的便装进袋子,放在小巷,等待垃圾集中的人员来收。
日头尚早,人们才开始一天的劳动,游玩漫步的人不多,街道行人稀少。
唯有一处,人群堵了一圈又一圈。传来阵阵喧闹声,似是吵架。
这可稀罕,人们纷纷围去瞧热闹。
里边是祖孙俩人。
满脸皱纹的婆婆弯下膝盖,颤颤悠悠跪了下去,枯槁干裂的手掌撑在地面,就要伏下身子。
正对的前方,人们匆忙散开,不敢受礼。
孙子急忙拖着她的身子,生怕她栽倒下去,“您都多大年纪了,能活多久,还去胜境朝觐?”
婆婆硬是磕了下去,“就因为活不了了,才要将这把老骨头献给世尊。”
“享享福不好吗?”
婆婆推开孙子的手,“咱们享的福,都是世尊受的苦。活了一辈子,最后献出血肉怎么了?我爹没估好日子,没出发就死了。我娘刚走到中千世界,半道死了。我说什么也要走到灵山脚下。”
孙子急得跺脚,“爹娘怎么不来劝劝?”
婆婆温和道:“他们都同意,就你个傻孩子想不透。”
围观的人见状,开口劝道。
“最后的心愿了,就让老人家去吧。”
“父母前些年也去了,我姐陪着去,两位老人家身子骨不好了,没能到西方胜境。婆婆精神还好,可得加把劲儿。”
......
孙子被劝服了,只能放开手。
不过,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三跪九叩过去,硬是拉起婆婆,自个儿代她跪拜磕头。
城镇中央的广场。
告示板下排列长队,人们依次上前,拿起旁边的墨笔,写下各自的麻烦。
后山东侧一百零七号的施雨阵法似乎出了问题,雨水分布不均,我家的田地没多少雨水,隔壁的田快被淹了。事态很急,希望大师前来看一眼。】
西侧第八百四十九号人家,圈里的猪染病了,用药也无法解决。五十多头猪,是我家的大半财产,望大师能够出手帮忙。】
南面丙区第三千五百六十八号沟渠,水位下降许多,供给不了辖区的田地。田地众多,担水艰难,希望大师解决麻烦。】
......
列队写完。
今日的告示板就此为止,后写的留待明日。
分寺僧人取走意见函,正要离开,就听见几条街外响起慌张的叫喊声。
“大师且慢——”
村长疾步跑来,来不及喘气,连忙道:“出事儿,村里出事儿了!”
僧人为村长顺气,缓声问道:“怎么了?细细说来。”
众人一时不走了,旁听缘由。能让村长急成这样,事情肯定不小。
村长咽了咽喉咙,郑重道:“村尾那家少了只鸡!木栏没坏,突然就不见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起来。
“不会是被偷了吧。”“天呐,哪家人这么坏,居然偷鸡。”“鸡是小,偷是大,不揪出这人,指不定以后会惹出什么大事!”......
僧人正色道:“放心,分寺马上派人,天黑前定会查清。”
众人这才放心。
僧人告别众人,返回山麓分寺。
今日主寺下来的高僧公开讲法,时机难得,一年才轮到一次,晚了就不好了。
回门路上,尽是上门参拜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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