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动也不动,低眸看向床榻上的人。
“也未必成功……呸呸呸,我不是诅咒你。”
她犹豫一下,才继续道:“但老祖宗也曾写过,此方一来只适用于性命垂危之人,二来,服毒解毒过程中,其痛胜过如乱箭攒心、千刀万剐,少有人能坚持得过去。而且……”她看向众人:“会有风险。”
言至此处,语气有些激动。
过了一会儿,他摇头,轻声开口。
“你我在翰林医官院待得太久,各有畏惧,一味求稳,未免丧失初心。不如扪心自问,不肯出手相救,究竟是为了病人,还是为了自己?”
疠所的病者已全部移去更温暖的染坊,原先破庙又恢复到从前冷冷清清的模样,雨雪中凄清独立。
阿城夹起一只汤圆,汤圆皮薄馅大,银筝和苗良方一起包的,里头包了芝麻花生,又香又糯,阿城咬了一口:“好甜!”
“医道无穷,毒经亦无尽。陆妹妹所中之毒太多,体内渐渐习惯,是以所有药物都对她毫无作用。我也是看到黄金覃,才想起来老祖宗曾写下一副医方,说若有人中毒生命垂危,可用‘换血’之法。”
但林丹青最喜欢陆曈。
一个与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总是让人心生敬佩,连妒忌一点也会自责自己阴暗。
林丹青咬了咬牙。
屋门在身后关上,他走出院子。
“并非真正换血,而是以毒攻毒,以病易病。这副医方,须先使陆妹妹服下大毒,之后以针刺行解毒之方,引出源头消灭。”
常进走到裴云暎身边,叹道:“大人,请移步。”
裴云暎俯身,指尖摩挲过墙上字痕。
这祝酒词委实不怎么样,不过众人还是给他面子,拿碗与他碰了,敷衍了几句。
医官院中,纪珣的针刺之术最好,而林丹青是最了解此手札之人,二人配合为陆曈施针。
林丹青走到常进屋子,推门走了进去。
“我不怕疼。”
林丹青忍不住抬眸:“那会很疼。”
她想救回自己的朋友。
“此言差矣,所谓‘天雄乌橼,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病万变,药亦万变。既然药治不了她,或许毒可以。”
常进不时为陆曈扶脉,神色十分凝重。
像是迟来的痛楚终于在最后一刻袭来,她开始发抖,身子颤抖得厉害,各处金针被她晃动下来,纪珣厉声道:“按住她!”
林丹青进了屋,常进冲她摆摆手,让她自己坐。这些医官都是给陆曈施诊的医官,如今陆曈气息微弱,除了疫病外,已成了所有医官们最重要的大事。
为官为医大抵不同,身为医者,第一件事,当与病者感同身受。
她握住陆曈的手:“好,我们一定过关。”
陆曈被按住,面上渐渐呈现痛苦之色,忍不住呻吟起来,喊道:“疼……”
得知林丹青的施诊方式,医官们意见不一。
裴云暎扶着她手臂的手微微僵硬,陆曈没有察觉。
常进:“说说。”
她的老祖宗没能救回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懊悔终身,林丹青不想同他一样。
苏南与盛京相隔千里,疫病消息一来一去,已是许多日后。苗良方托皇城里的旧识打听,只说苏南疫病严重,但在一众医官努力下已有起色,至于具体某位医官如何,不得而知。
“来,”杜长卿先捧起碗起身发话,“今儿冬至一过,翻头过年,庆祝咱们又凑合一年,年年能凑合,凑合到年年。”
纪珣坐在一边低头整理新写的方子,陆曈病重的这些日子,纪珣也是一刻未停,原本一个翩翩公子,如今满脸倦色,熬的眼睛发红,与过去从容迥然不同。
屋内落针可闻,无一人开口。
他从来不信神佛,自母亲过世,他在外行走,命运与人磨难,赐予人强大与冷漠。他早已不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还能救赎自己之物,然而这一刻,他看着头顶模糊的神像,慢慢在蒲团跪下身来。
“等过几日不下雪天晴了,去万恩寺给和尚上几柱香,就保佑咱家陆大夫百病不侵,全须全尾回盛京!”
“胡闹!”有医官不赞同开口:“医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时之快,落于原点,无非一个‘治’字。此举弊大于利,并非治人,只怕害人!”
冬至日,大雪漫天坠地,田地一片银白,其间夹杂小雨,冷浸人衣。
“今天冬至,苏南饥荒又疫病,多半没得汤圆吃。”他叹了口气:“不知小陆现在在做什么?”
“并非万无一失,陆妹妹可能会没命。”
林丹青一顿,片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快了。她很快就好起来。”
沉默良久,常进开口:“就按林医官说的做。”
眼见陆曈一日比一日虚弱,医官们焦急又束手无策,常进操心得头发都白了半头。
“我裴云暎,愿一命抵一命,换陆曈余生安平。”
传说神佛贪贿,从不无端予人福泽。赠予人什么,便要拿走相应代价。或早或晚,公平交易。
身后传来门响的声音,医官们依次而入,与陆曈施诊一人完成不了,纪珣、常进还有几位医官都要同在。
造化弄人。
“神佛在上,鬼神难欺。”
闻言,纪珣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悠远。
“各位,”常进语气认真:“人命珍贵,不可轻弃。”
今夜冬至,盛京城中有吃汤圆喝米酒的习俗,杜长卿昨日就张罗苗良方和阿城去准备饭食。今夜歇了馆后,在医馆吃顿夜饭。
林丹青讶然看去。
彼时裴云暎正在床边守着她,林丹青带过来这个消息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陆曈的眼睛。
“我在里头加了中秋剩下的糖桂花。”银筝笑眯眯道:“是宋嫂教我的做法,要是姑娘在,铁定能吃一大碗……”
一片安静里,忽然有人说话:“我认为可以一试。”
确定了施诊方案,陆曈又沉沉睡了过去,林丹青看向一边的裴云暎:“裴殿帅,请移步。”
她神色骤然一松,宛如最后一丝力气散去,似乎想要竭力睁开眼看一眼眼前,最终却闭上了眼睛。
“没有气息了……”
陆曈表面冷冷淡淡、疏离寡言,却会在宿院深夜为她留着灯。她看不懂的医经药理随口抱怨几句,没过多久,借来的医籍就会写上附注的手札。陆曈知晓她林家的隐秘与秘密,也曾为她姨娘点拨“射眸子”开解之毒。医官院的同僚们未必没有明争暗斗,恨不得将所知医方藏私,唯有陆曈坦坦荡荡,医方说给就给,全无半点私心。
她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指挥使大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低垂的眉眼,凝视着床上人的目光如此深寂,像是心爱之物渐渐离开自己,茫然又无力,脆弱与往日不同。
“他曾写过一本手札,我背下来了。其上曾说,他年轻时,随友人奔赴沙场治理瘟疫,可最后友人不幸身中敌寇毒箭,毒发身亡。他因此终身懊悔,后来广罗解毒医方,为免重蹈覆辙。”
这针法比从前更难,纪珣与林丹青额上都渐渐渗出冷汗。屋中灯烛渐短之时,陆曈突然有了变化。
说来讽刺,陆曈做过药人,做过医者,唯独没做过病人。她吃过的那些汤药是为试毒,如今第一次作为病者来服药时,寻常药物却又已经对她再无功效。
纪珣眉梢一动:“换血?”
话至此处,倏然一顿,桌上众人都愣了一下。
那道多年前,他与陆曈在这里写下的字痕。
“若非到此境地,我绝不会行此大胆之法。可是眼下陆妹妹一日比一日虚弱,那些解毒药对她没有任何效用,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没命吗?”
陆曈靠在裴云暎怀中,她已经很虚弱了,连说话都勉强,撑着听完林丹青的话,反而笑了起来。
纪珣望向她:“林医官有话不妨直说。”
他沉默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刑场的破庙前。
他俯首,声音平静。
可是她现在在喊疼。
屋中众人朝她看来。
长夜黑得化不开,凛冽寒风刺入骨髓,他站在原地,一刹间,如坠深渊。
不知什么时候,苏南的雪停了。
鹤是吉祥的象征
转发这个吉祥鹤,长命百岁,松鹤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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