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冰皓皓,霜冻髯须。

苏南渐渐到了最冷的时候。

刑场的破庙再也无法遮挡愈来愈烈的严风,常进做主,请李文虎和蔡方帮忙,将疠所从破庙转到了城内一座废弃染坊。

染坊府邸宽敞,足够容纳多人,况且这些日子以来,染上疫病的病者们身上斑疹渐渐不再蔓延加深。

陆曈从落梅峰上带来的黄金覃果有奇效。

此花可解热毒,药性微弱于赤木藤,在等候赤木藤的途中,医官们试图以黄金覃重新换过新药方,并换掉其中两味药材,因有丁勇的前车之鉴,这回稳妥许多,然而一连七八日过去,反复的情况并未出现,与此同时,从平洲运来的赤木藤也抵达苏南,众医官换了两副药方,交错为病者们吃下,几日内,竟再无一人中途发病。

虽不知未来如何,至少现在,疫病暂且被控制住了。

那本记载了一半的文册上,清清楚楚写着陆曈过去试过的毒药,正因此原因,医官们为她调配的药方熬煮成汤,悉心喂她服下后,一碗碗如石沉大海,看不到半丝药效。

“陆医官的病等不起了。”她道:“所有药物都对她没用,如果再找不出办法,三五日内,有性命之忧。”

“是。”

纪珣和林丹青伴于榻前,正在为陆曈施针。

林丹青忙按住陆曈。

阿城端着煮热的酿米酒从厨房里出来进了里铺,银筝拿碗给每人盛了一碗。

没有陆曈的消息。

纪珣一顿,屋中人都是一怔。

更棘手的是,所有药材都对她无用。

供桌之上,被雨冲糊了脸的神像静静俯视着他,如多年前,如多年后,神佛面前,人渺小似蝼蚁,脆弱如草芥。

她从前在盛京翰林医官院,总是懒散贪玩,被常进斥责不够稳重,如今来到苏南,不过短短几月,却似长大许多,眉眼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一点沉静。

前些日子还拥挤热闹的庙宇,一瞬空荡下来,只余几只燃尽苍术的火盆扔在角落。供桌前倒着只油灯,灯油只剩浅浅一点,他用火折子点燃,昏黄灯色顿时笼罩整个破庙。

林丹青深吸了口气:“我有一个办法,但很大胆,未必敢用。”

去苏南的路途那么长,陆曈自己身子又单薄,长途跋涉后又要救疫,陆曈也不是爱叫苦叫累的性子,总让人心里放不下。

裴云暎抬起眼帘。

无人说话,这是大家心照不宣、却又不敢说出的事实。

没用。

“白衣圣手”的大毒之方已喂给陆曈服下,不知是她的体质太过特殊,还是这大毒之方本身有所隐患,总之,服药之后,陆曈并无反应,只是仍如先前一般昏睡。

翠翠从染坊门口跑出来,拉住林丹青的衣角,望着她道:“林医官,陆医官还没有好起来吗?”

苗良方夹起一个汤圆塞进嘴里,清甜桂花与芝麻香浓混在一起,啧啧称赞一阵子,又看向窗外。

“医正!”

常进脸色一变:“她的脉在变弱。”

裴云暎闻言,回过神来,再看了榻上人一眼,沉默起身,转身离开了屋子。

那血竟是黑的。

陆曈的病情越来越重了。

林丹青忽而哽咽。

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苏南急雪翻过长阔江河,轻风送至盛京时,就成了漫漫杨花。

夜深了。

他推门走了进去。

……

常进一惊:“陆医官!”

她看着林丹青,一向平静淡漠的眸子里,有隐隐光亮,那种目光林丹青并不陌生,病者希望活下去,对生的渴望,林丹青在疠所见到过许多次。

那供桌被人移过,露出后面的土墙,土墙之上,一行多年前的“债条”痕迹深刻,在灯色下清晰可见。

纪珣埋头,手微微颤抖着,将一根金针刺进她颈间。

屋中,几个医官正坐在桌前,低头争执什么。

“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从来安分守势的老好人望向众人,“陆医官做药人多年,其心刚强坚韧胜过常人百倍。与其束手无策任由她日渐消弱,不如做好奋力一搏准备。”

却在下一刻,“噗”的一声,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好啊,”她说,“你就试试吧。”

落梅峰上狂风肆掠,红梅翻舞。

“没事的。”陆曈道:“我运气很好,试过很多药都没事,这次一定也能过关。”

此话一出,众医官一怔,方才说话的人脸色一红,半晌没有开口。

常进赶忙去摸她的脉。

陆曈的表情更痛楚了,她开始拼命挣扎,林丹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碰到金针。

山脚下,城中医官宿处,灯火通明。

他僵住,颤声开口。

说到此处,林丹青顿了顿。

说话的是纪珣,纪珣看向她:“医者是为救人,若为可能存在的风险放弃可能,并非正确所为。”

西街仁心医馆院子,梅树上挂起灯笼。

过了片刻,屋中响起林丹青小声的啜泣,纪珣面色惨白。

陆曈去苏南已有很久一段日子了。

……

陆曈醒过来一次。

“我们林家祖上,曾有一位老祖宗,为人称之‘白衣圣手’。传言此人医术高明、起死回生。”

“不知姑娘现在怎么样了……”银筝有些担忧。

阿城笑道:“好好好,到时候咱们上头香,给佛祖贿赂个大的!”

院子里,红梅开了一树,片片碎玉飞琼。

杜长卿见银筝眉间忧色,大手一挥:“嗨,你多余操这个心!当初就说了别让她去出这个风头,偏要,陆曈这个人嘛,虽然倔得像头牛,但人还挺有点本事,绝不打无把握之仗。她既然要去,肯定不是两眼一黑瞎摸,咱这医馆在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呢,区区疫病算什么?”

她很平静,平静面对一切,也是,做药人多年,那本手册上所记录的痛楚,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历,这世上大部分所谓疼痛,于她来说都应当是寻常。

有人认为此举风险极大,十有八九会失败,且会让陆曈在临终前经历巨大痛苦,利小于弊。也有人认为,人之性命只有一次,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纪珣和林丹青对视一眼,林丹青握住陆曈的手:“陆妹妹,打起精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别睡!坚持住!”

“医正,关于陆医官的病,我有话要说。”顿了顿,林丹青开口。

那时他是病者,她是大夫,她为他缝伤,伤口粗陋却有用。如今她成了病者,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开始,还能偶尔有清醒时候,渐渐的,昏迷时间越来越长,即便偶尔醒来时,也是浑浑噩噩,似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新施诊的医方很快确定下来。

从来没有人听过陆曈喊疼。

一席话说得桌上众人也轻松起来。

等在门口的裴云暎猛地抬眸。

……

这些日子,他守着陆曈,没有离开过。医官们诊治病者,见惯生离死别,有情之人,难成相守,生离遗憾,死别悲哀。她看过那么多话本子,好结局的、不好结局的,无非寥寥几句。如今却在这里,看着这昏暗中沉默的寥落背影,竟也觉得悲伤。

而他们做官太久。

方才说话的人不再开口,常进看向林丹青:“林医官,你速速将手札所记医方写下,须看过药方无虞,才能为陆医官安排施诊。”

她在太医局进学多年,后来又去了医官院。因着性情开朗明媚,人人与她交好,陆曈不算最热情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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