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圣贤,活了一辈子,总有那么几件不堪回首的往事,逆鳞一样扎在心口,碰一下疼半天。
如果说,顾兰因的逆鳞是“师父”,那霍谦的逆鳞就是“孙女”。
霍谦扶着拐杖,慢腾腾地站起身,那拐杖不是电视剧里中老年人装逼必备的实木拐杖,而是带着四条支楞八叉的小腿,往原地一戳,整个人就是一团从里往外透出衰朽的暮气。
他紧紧盯住肖芸:“你真的知道婷婷的下落?”
女孩轻轻一勾嘴角。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还属于法律保护的范畴,按说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可她这个“天真烂漫”,和当年的顾兰因显然不是一个路数,偶尔揭开画皮,那底下的真容只是露出一个影子,已经让人胆战心惊。
“我没有,”藏身暗中的男人翻译道,“我只是想把你约出来。”
霍谦大喘了两口气,随着气息涌入,胸口传出老旧风箱一般的杂音。那一刻,他的神色很奇怪,像是松了口气,又仿佛失落到极致,隐隐透出几分落寞的死气。
“我想也是,”他喃喃地说,“我找了二十年,要是有消息,早该找到了。”
那女孩冷冷地看着他:“霍盟主,虽然霍成已经被捕,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句——当年害死我父亲的人,是不是你儿子?”
霍谦面如死灰:“……是。”
女孩往前走了两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白天看显得水灵,到了晚上却有几分女鬼还魂的阴森:“这些年,你为什么跟唯一的儿子断绝往来?你明知道意剑掌门跟凶案无关,却还顺水推舟,将罪名栽派到他头上,又是为了什么?”
霍谦挪开视线,昏黄的路灯倒映在他眼里,搅起一丝微乎其微的波动。
“四十多年前,我们单位曾有一次分房的机会,”他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却是离题万里,“当时,单位里一个资历比我老的前辈找到我,说他一家三代挤在筒子楼里十多年,实在住不下去了,想跟我换一个分房名额。”
“我想,反正我还年轻,分房有的是机会,人家资历比我老,情况比我困难,让给他也没什么。”
“因为这个,我爱人跟我离了婚,这么多年没栽联系过我。留下一个不大点的孩子,就是霍成。”
霍谦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少许体力透支的中气不足,恨不能一句话喘三喘:“我是我师父养大的。我师父长在旧时代,还抱着天地君亲师那一套,把徒弟当成手里的面人,要他抬腿,不能抬手。受他影响,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唯一的儿子相处,开口就是一板一眼的训斥,每每跟他不欢而散。”
说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有了婷婷也一样……久而久之,小孙女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一句话不敢说。”
“现在回头想想,祸根应该就是那时种下的。”
那时的霍谦还不是陈聿和何菁菁印象里“和蔼可亲的邻家爷爷”,他不知道怎么跟儿子相处,更不知怎么对待隔代的小孙女,哪怕心里是疼爱的,可话到嘴边,总是不由自主地板起脸,好像不这样就没法好好说话一样。
其实陈聿说的没错,翻云掌霍谦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一辈子追求光风霁月,绝不留下半点阴影供人指摘。
可惜矫枉必过正,他太想当圣人,就当不了正常人。
“婷婷这孩子命苦,家里穷,没上过幼儿园,只有她妈妈带她。后来,她妈妈得了抑郁症,走在马路上精神恍惚,被车撞死了,她那个不成器的爹又不着家,我没办法,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婷婷六岁那年,我应好友之邀,召集南武林盟好手,协助警方围剿邪教分子,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婷婷没人照顾,我就让霍成接她回家,谁知等我回来,那孩子……”
这是扎在霍谦心头的一根刺,每每想起就悔不当初。
孩子丢了二十年,霍谦就惦记了二十年,他总是忍不住地想:既然早知道霍成是个什么货色,他为什么要把小孙女留给这个不成器的爹?
如果他早知道小孙女会走失……
如果他早知道霍成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更没有“如果”。
“我年轻时死板固执,总想着行得正、坐得端,不能让人有说嘴的机会。到老才发现,除了‘虚名’两个字,其实什么也没剩下。”
“我妻子跟我青梅竹马,却被我气跑了。我孙女小时候活泼伶俐,谁见了都忍不住抱一抱,却跟着我吃尽了苦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我知道霍成不是东西,可我……除了这个儿子,还剩下什么呢?”
老人仰起脸,夜风里带着冰冷的水汽,从他眼前卷过,那老人忽然泪流满面,顺着褶子一样的皱纹淌落。
人到老来,才知道那双手有多无力,就算是刚柔兼济的翻云掌,一旦沾了“老”的边,也是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甭管“虚名”还是“浮利”,都如细细簌簌的流沙一样,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
临了一回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肖芸黑沉沉的眼珠突然暴起一圈,看起来像个快要露出原形的女鬼。她突然摸向腰间,动作快到反应不过来,等霍谦回过神时,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住了自己。
“霍成是你儿子,你下不了手,”他听到那女孩借着男人的口冷冷地问,“可你欠下的债,凭什么要别人替你还?”
枪声乍响,一条人影突然飞快窜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霍成。
砰——
顾兰因刚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就听见这熟悉的动静,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差点停摆。
她和顾琢对视一眼,身形快如一道疾风,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卷过去,一前一后窜进街心公园。没等站稳,先看见霍谦怀里脸色煞白的何菁菁,鲜血从她身下流出,很快在地势低洼处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顾兰因一个趔趄,左右脚打了个磕绊,险些原地栽倒。
顾琢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迎风抬起头,正对上肖芸难以置信的目光。那女孩持枪的手抖成了帕金森,却死活不肯撒手。
顾琢手指一弹,细细的风声刮过耳畔,女孩手腕猛地一震,半条胳膊突然失了知觉,纤细的手指吃不住劲,手枪应声落地。
顾琢纵身跃出——却是从肖芸身边掠过,远远丢下一句“看住这女孩”,便直奔那藏身暗中的男人而去。
就这么片刻功夫,顾兰因已经把定位发给陈聿,顺带拨了急救电话。做完这一切,她盯着浑身是血的小姑娘看了片刻,发现自己束手无措,只能把矛头对准“好欺负的”一边:“我在你家店里吃过几次面,你给的料很足,这份人情我一直记得——你现在什么都不做,跟我们一起等警察来,我可以替你作证,你只是误伤……”
她话没说完,肖芸已经抢上前,一道寒光劈手斩落——居然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匕首!
顾兰因简直叹为观止,这小丫头分明还没成年,哪来的门路弄到这么多违法违禁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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