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那一幕的人,在那之后的人生里都很难忘记。
祭司孤独地悬浮在深海里,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异常渺小的影子,深蓝色的鱼鳞散发出幽光。在汤姆身前逐渐显露出巨大的身影,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缓缓探过去,像是要把汤姆包绕其中——
那是任何猎人都无法辨识的概念生物,丑陋而可怖。坚硬的鳞片,粗厚的皮肤,巨大的触肢,锋利的剑齿,斑斓的毒刺……没人能准确描述那种东西是什么,它似乎拥有所有深海种族里最可怕的生物特征,并且身躯像山一样庞大。它畸形而扭曲的眼点在海水的层层阴影之下死死注视着祭司。
深海猎人正是在与这样可怕的存在们战斗着。虽然不能全力击退,但却可以重创来使它安分一阵,尽管只是这样都要用很大的伤亡来填补。
那种战争根本就没有胜利的说法,有的只是输的好看还是难看的区别。即使在祭司的祝歌里,巨大的触须变得迟缓,失去再生能力,那也依然不是猎人小队能够战胜的生物。
你知道在猎人接近力竭的时候,他们是怎样逃离那个怪物周围的吗?年轻的战士被老猎人抓住,能不能存活下来全看自己往回游的到底有多快。
那些活下来的人也会成为有经验的猎人,回到别的小岛上再次组建队伍,试图把那个巨大怪物的侵蚀抵挡在家园之外。在这个逃跑计划里是没有祭司的份的,只要有祭司留在原地,怪物就不会对远去的猎人过于执着。
祭司会悲壮地牺牲在战役里,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这种思想流淌在每一个知道祭司事迹的猎人的思维里,如此地冠冕堂皇和理所当然。纵然这个对战役来说至关重要的种族的数量越来越少,深海猎人们的做法也从未改变过。
事情在最后的祭司这里出现了偏差。年轻一辈里最有潜力的猎人脱离了队伍,惊险地从怪物嘴里把祭司拽了出来。两个人一路逃回栖息的小岛,领队人虽然震惊不满于年轻猎人的做法,但看到祭司回来,他也就闭上嘴不再多说什么。
祭司拒绝回到汤姆带着监栏的住所里去。汤姆在月光之下赤脚踏着沙滩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小岛走,踩过岁月沉积下来的沙砾和岩石,踩过色彩艳丽的浅水珊瑚礁。粘稠的白色雾气忽地向汤姆拥过来把汤姆包裹其中,又在月亮露出来的时候猛地散去。
那轮冷冷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中,冰霜般的月影静静呈现在那里。从容不迫,亘古不变。
救下汤姆的猎人站在沙滩深处踌躇地看着汤姆。那猎人看上去有什么话想要说,但是汤姆接受的教育不许汤姆对一个祭司做出交谈的不敬之举。
海浪里泛出荧蓝色的光辉。祭司在浪潮里仰头,无比悲怆空灵的歌声回荡在海域边缘。汤姆在空无一人的海边歌唱,灰白色卷发散落在苍茫夜色之中。猎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歌声似乎有能呼唤人灵魂深处共鸣的力量,让汤姆只是这样听着就心痛如绞,眼泪不断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可是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祭司们歌唱般的语言,永远没有族裔之外的人能听懂那是什么意思。在长长、长长的时光里汤姆一个人拔步行走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本该属于汤姆的关怀被供奉在宗教礼中,供奉在汤姆那宽大精致却装有监栏的住所里。
生命对于汤姆而言是一条黑夜里的漫长道路,连离开的勇气都被路上的巨型海怪吞食得一点也不剩下。
祭司拒绝再参与狩猎。
领队者惊疑而震怒,将祭司关进监栏里质问汤姆为何不履行神职者的职责。女孩不置一词,像从前一样站在监栏后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缝隙里的海洋。
领队者断绝了汤姆的食物供给,每天以恭敬而充满威胁力的话语劝说汤姆加入队伍。太阳和月亮升落七个回合,女孩瘦骨嶙峋的手从监栏里伸出来,接受了领队者的劝说。
年轻的猎人十分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这样对待祭司大人是不公平的,您好像只是把汤姆当成一把剑,或者一支枪;上次讨伐的时候,您甚至都忘记通知祭司撤离。”
“我的孩子,这是大不敬。祭司不是你能怜悯的存在,也不需要你去公平对待。你知道掌握着神之真言的汤姆们内心是如何想的吗?我想不到,当然也不敢想。我们只需要供奉祭司,而祭司只需要在征伐的时候给我们提供庇护即可,明白吗?要是看不惯,大可像当初那个猎人一样离开。想来他去到没有祭司的队伍这么久,已经体会到征伐若失去庇护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年轻的猎人低下头,没能再为这件事继续多说些什么。只是从那之后汤姆会在队伍里继续悄悄关注那位祭司,但也仅止于此了。所有人同领队都是一样的想法,用心里的敬畏和感谢之情代替愧疚和怜悯。
毕竟,这是深海猎人千百年来的传统,祭司就是这样的存在,对待祭司就该是这样的做法,这是不能改变的事。
猎人小队决定第二次出发去征伐海怪。祭司平静地接受了出战的通知,没有表现出任何拒绝或者反抗的意愿。
大家神色如常地准备着武器和一些别的事情。年轻的猎人和好朋友一起整理武器,偶尔偷偷地往祭司的方向看,就像汤姆们小时候做的那样。祭司穿着汤姆惯常的装束面无表情端坐在尽头的圆木上,眼睛好像贯穿眼前忙碌的景象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汤姆活像个被雕在木头上的没有生气的木偶。
“……像上次那样太鲁莽了,你差点就葬送在‘它’的口里。我可不希望你再这样冒险……喂,你有在听吗?“
“啊?我知道……但是我们的哪一次战斗不冒险呢。我只是觉得,你看,祭司也是我们小队的同伴之一,不救援总觉得有点奇怪,那样就像,就像我们抛弃——”
“——嘘!!!”朋友贴着汤姆的脸竖起食指,“不要说那个词……那不是能对祭司大人用的。队长知道了会罚你。”
年轻的猎人惴惴不安地闭上了嘴。汤姆也知道自己的言辞是对神职者的大不敬,不知为何,现在看到祭司,汤姆的脑海里总能浮现出月下空灵悲恸的歌声,竭力表达着一些汤姆不明白的情绪。
汤姆浑浑噩噩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猎人们恭敬疏离的态度,队长的话,千百年来深海族裔对待祭司这个种族的方法。那些在汤姆心目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好像有什么地方开始松动起来。
年轻的猎人成长为沉默寡言的猎人,源于一场对汤姆的小队的屠杀。
在第二次征伐巨型海怪的战斗途中,祭司撤销了祝歌的祝福,先所有猎人一步逃离了战场。
这实在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情。富有牺牲精神的祭司们愿意在危机来临的时刻让同伴们先逃走,而汤姆们的最后一个族裔,却把整个猎人小队抛弃在原地,作为自己能安全撤离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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