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

这是龙虎山上清镇天师府正门左右两侧的对联,而府门正上方则悬挂了“敕建嗣汉天师府”的金字匾额。

天师府占地数十亩,大抵可分三进院落。

因历代天师多受皇室器重,嗣汉天师府也屡屡被朝廷拨款敕建,其华丽庄严非言语可以尽数。

府门、二门内乃建筑形制如同道家宫观,其中钟楼,鼓楼,演法堂一应俱全,乃是府中众道士祀神、演法、修持、诵经礼忏之处。

三门之后才是乃张天师私地,占地约二亩余,又分前、中、后三厅。

其中青砖灰瓦,系石铺地,木楼贯通,雕梁画栋,天井装点,大体观之宛若王侯府邸。

后厅某一间静室中陈设了一个小案,案上茶壶、茶杯俱全。

当代天师张懋丞着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头上仅以玉簪束发,正和一袭素袍的张牧之相对而坐。

张牧之持壶为张懋丞斟茶,张懋丞微笑赞道:“吾儿果有气运在身,短短两三年不见,如今已能同为父处于同一境界了。”

“孩儿修行火候还浅,尚不及父亲大人法力浑厚,不知父亲大人可能形神俱妙否?”张牧之恭敬地开口。

张懋丞轻轻摇头:“勉强能至‘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但还未着手将形神合练为一体。”

“此番正要你接下府中这一摊子杂事,为父才好闭生死关,若侥幸能有所成,或可同吾儿一起往上界拜见祖天师。”

张牧之连忙摆手:“孩儿年幼德薄,资历尚浅,恐难以承当天师尊位,仍需随在父亲大人跟前观摩些时日才好。”

张懋丞哈哈一笑:“小儿辈已崭露头角,我若流连不去,你怎好放开手脚做事?”

张牧之听了这话顿时不知如何言语,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孩儿确实需要这天师的身份入京,多谢父亲大人成全。”

张懋丞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要做的是我当年未尽之事,我让位助你也是应当,这并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反倒是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心性似乎都有些不同?”

张牧之一愣:“不知父亲大人所见,孩儿心性有何转变?”

张懋丞开口道:“我初见你时,是见祖遗都功印从天师府中遁走,我以阳神追至横望山老君观中,见你正在炼化都功印。”

“彼时你虽谦恭有礼,性情温和却不自轻,毫无初至此世的彷徨之感,修为法力虽然不值一提,却有一种处变不惊的风度。”

“后来你到天师府借取九九神钟并紫霄剑时已经成就了阴神,修成五行雷法,然眉宇之间煞气隐隐,虽不至于被杀孽侵扰元神,却失了道家谦和之风。”

“而今再见你却已是阳神境界,肉身也洗练的远胜寻常道家真人,然而性情却有几分跳脱之意,不似先前那般杀伐果断。”

“别家修行都是越修越静,终至心境如古井无波,难道吾儿只修法力神通,不修心性么?”

张懋丞虽是玩笑的语气,然字里行间却满是关怀之意。

张牧之连忙诚挚的开口:“多谢父亲关心,孩儿自未开始练气时便日日诵经,净心、净口、净身三大神咒也修持至念动而发的境地,断不会出现心境不稳之事。”

“孩儿如今心境虽不敢说如古井无波,却也能如明镜一般,照彻自家诸般念想,使自己不为外魔所侵。”

“父亲大人所见孩儿种种心性,恰如明镜映照万物之虚像,虽时时更易,然孩儿之本性却不曾有过丝毫动摇。”

张懋丞听后抚须笑道:“心如明镜而本性不改?这等说法倒也新颖,那你且详细说说,你心中这明镜是如何映照万物?你的本性又如何?”

张牧之思索片刻后轻声道:“父亲大人初遇孩儿于横望山下,彼时孩儿尚浑浑噩噩不知天命,心中唯有得传正法,修道长生的向道之心。”

“只因此世于我虽举目无亲,但尚算安定,比那山河破碎,百姓流离的末法世界不知要好上多少,故而孩儿尚能维持心中平静,表现出一副平和之态。”

“然后来习得神通法力之后,才能窥得一角此方天地的真实面目,原来安定只是表象,这芸芸众生依旧在劫难中苦苦挣扎。”

“譬如那邪神之患,南京数十万百姓之生死被邪神胁迫,那三界众神却纷纷作壁上观。”

“那邪神孙本对诸神而言其实微不足道,他们却自囚于因果报应之说不肯出手,而孩儿自问本心,实不忍见百姓受旱灾戕害,沦为饿殍枯骨的下场。

“也就是在那时候起,孩儿心中对天地之中那些仙神的敬畏之心也消失了,觉得他们只是得了神通法力的人而已。”

“彼时孩儿法力神通尚低,受限于形势却不能后退一步,否则便是数万百姓遭灾,故此心中难免焦躁些,动辄便施辣手,只要阻我之路,不拘善恶皆拔剑杀之。”

“后来孩儿侥幸平息了邪神之患,闭关几年终成阳神境界,能默运阳神感应冥冥之中天机运转的某些征召,才知这三界其实已经积弊许久了。”

“在孩儿眼中,无论是上界天神,还是下界朝廷,甚至是幽冥世界一众阴神,其实都私心多过公心,难以真正俸道而行。”

“或许真是神通在身,胆气自生,孩儿已经查知自己所面对的劫难其实比邪神之患还要困难百倍,然而心中却没了急躁之感,反而觉只要矢志不渝,便可得见功果。”

“父亲大人所言孩儿如今有些跳脱不定,或许正是因孩儿心中从容之故,其实孩儿到今日也仅十八岁,尚算朝气未衰的少年啊!”

“好个朝气未衰的少年!”张懋丞笑着赞叹一声,随后又问:“我听你言语,只见你之心性随时事而易,却不知你本性为何?能让你不惧外邪侵扰?”

张牧之正色道:“孩儿本性有二,一为慈悲之心,誓救众生于灾厄之中,无论什么妖魔、仙神阻路也不可更改。”

“二位向道之心,立志得证天仙正果,即使天地崩灭亦不会动摇。”

“此二心实为一体,正是孩儿本性,孩儿日后无论修成多大神通,登临何等尊位,只要本性不移,自可从容面对重重劫难。”

张懋丞哈哈大笑:“吾儿若能真個能将慈悲之心、向道之心视作自家本性,那确实是再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你且随我来,我带你去往上清宫走一遭。”笑过之后,张懋丞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张牧之连忙跟上,二人出了静室来到天井中,张懋丞突然又道:“你且稍待,待我去换身衣裳。”

“孩儿不急,父亲自去便是。”张牧之躬身相送,张懋丞点头离去。

“如今这天师府中倒是和印象中有些不同……”

张牧之起身后四处打量,突然听到脚步声响起,转头见左侧风雨连廊下站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那人头戴玉钗,面目雍容,中等高矮,身着一袭蓝色棉衣,感应气息应该是一位不曾修行的普通人。

妇人身后跟着一位五六岁的孩子,生的倒是一副唇红齿白的机灵模样,束着双抓髻,身着大红袄,颈上挂着一副足金长命锁。

“孩儿拜见母亲大人!”张牧之连忙神情恭敬地躬身行礼。

原来那妇人是张懋丞之妻沈氏,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见这位名义上的母亲。

张牧之忍不住浮想联翩:“她身后的孩子想必就是那张元吉了?此刻看来倒是不像会入魔劫的模样。”

沈氏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夺了自家孙子天师之位的少年,还礼后强笑开口:“冬日寒冷,你怎地不进屋里去?”

“父亲大人说要带孩儿往大上清宫走一遭!”张牧之恭敬地回答。

沈氏脸上笑意顿时维持不下去了,想了想后就将张元吉拉到身前:“好孙子,来见一见你二叔!”

张元吉有些怕生,不过还是小大人似地躬身:“见过二叔。”

张牧之站直身体受了张元吉一礼,随后笑道:“甚好!甚好!”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枚枣儿大小的木牌递了过去:

“此乃我闲来无事炼制的小玩意儿,内涵雷霆法意,可保你一生无灾无劫!”

这是张牧之以天然雷击桃木炼制的木牌,先是铭刻了雷祖的神明讳字,然后又将一道阴阳神雷的法意炼入其中。

当代天师张懋丞也是雷法大家,不过其主修的法相乃东方木属雷帝,明悟五行轮转之妙后倒也能发五行之雷,然而却不能发阴阳神雷。

阴阳神雷能炼一切五行之物为阴阳二气,唯有修成雷祖法相的虚靖先生和张牧之才能施展。

原本张牧之是想自己继位天师以后会越来越忙,黄白两个童子不便再跟在自己身边,就炼制了这木牌给他们防身。

“如果张元吉带了这木牌,当可免除未来的魔劫……”

沈氏目光鄙夷地看了一眼张牧之手中那黑不溜秋的木牌,又见张元吉欲要伸手去接,于是轻笑道:

“你二叔修为高深,炼制的法器自然有灵验!乖孙你还小,若不小心弄污了可不好,祖母替你收着!啊?”

张元吉也是自小穿金戴玉的,同样不怎么看得上这卖相不好的木牌,于是点头道:“好!”

于是沈氏就催促着张元吉道谢,然后就领着他顺着连廊转向一旁厢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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