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天子的这项任命,他有一点不好的想法。两人是李承最重要的助手,现在一齐遣出在外,京城中的李承身边可就是孤木难支了。
想想如今正在朝堂上纠缠的事,说不准就是皇帝为了保下粮商们,先从李承身边削了人手。
或许还有可能,是张方一党的想让李承和他的同党看一看他们治下的河北是什么样,好让李承自己辞相……
李元这般想着,又暗暗的摇了摇头。
也许是自己太过于阴谋论了,也许只是天子单纯的信任周辰和刘惠,认为他们能将事实不折不扣的汇报上来。
周、刘二位要过境的消息,前两天就传到了永城县,故而今天李元一大早就出城来迎接,中间也顺道看了一下沿途几个村子抗旱的情况。
无论是临时派遣的察访使,还是惯例的路中监司巡视地方,都会派人事先通知途经州县。
如果没有通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官人,查验真伪都难。
李元一路上与三人说着话,感觉周辰与刘惠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但李元也能理解,两位如今地位渐髙,又同为李承一党,瑜亮之争肯定是免不了的。
骑着马,很快就看到永城县的城头,而在城池之前,就是一座刚刚搭建起来、被一圈土墙围起的流民营。
刘惠在马上直起腰,向营地中望了一阵,回头过来道:“听说子进已经在县中设立了四五处流民营,有此布置,想必河北流民南来后,李相公也能安心了。”
李元正待谦虚,周辰却道:“河北流民数以万计,不知子进你有没有足够的准备。”
“流民之事暂时还不必担心。”
“看来子进当真是胸有成竹了!”刘惠笑道。
“呵呵。”李元自嘲的笑了两声,“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黄河。”
周辰和刘惠闻言皆是噗哧一笑:“原来如此。”
从人疑惑不解,但看着周辰、刘惠一听就明白,也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迟钝表露出来。
李元瞥了一眼,回望着前方叹道:“现在的汴河又开始干涸,三天前开始就不能再通行,河上想要走船至少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要到十一月下旬之后,才是流民大举南下的开始。”
说着,李元再看了看周辰和刘惠:“两位大人要想过河在永城县渡是不可能了,要向东北绕道过去。”
“当然。”刘惠点了点头:“路程本来就是这般定的。”
不移时,一行便已抵达县中。
安排下住处,周辰、刘惠等人就先向李元告辞。
他们在风沙地里奔波了一天,急着要去沐浴更衣。
李元也有事要做,钱参带来的两名木匠已经被钱参献宝一般的介绍了,尤其是匠右的重孙匠左,更是被他推重。
匠右在民间颇有一番神秘色彩,他曾经说开宝寺木塔受过百年西北风后就会被吹正,必定会有人想,那再过百年,木塔不就会向东南倾斜?
可事实却是刚过百年,开宝寺木塔立刻就被烧掉了,再没有被风吹得向东南倒得情况。
变成这样的结果,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起匠右当年的一番话。
难怪他不说百年之后的事。
不过这个时代,再有名的工匠,也比不上一个庸庸碌碌脑满肠肥的官员。
匠左在李元面前小心翼翼的,李元让他坐下来说话,也是摇头说不敢。
也不强迫两名匠师,问了几句有关风车的事之后,李元吩咐了下人将他们安顿下去好生款待。
过了一阵,张津来报,说是接风宴席已经布置好了。
李元命人去邀请周辰、刘惠等人入席。
李元今曰要接待的,不仅仅是周辰、刘惠和钱参。
还有两位随行的官员。其中一人李元没有印象,但另外一人,黄石的名号,李元可是如雷贯耳。
李元不认识黄石,但听过他的名字。
在便民贷、免役法、保甲法顺利推行,使得新党地位稳固、朝堂终于平静下来之后,
将李承、韩景两党战火重新点燃,惹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的罪魁祸首,李元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他?
黄石从布衣被拔擢入官,靠得就是他市易法首倡者的身份。
一部市易法惹来了如此多的纷争,甚至使得新党的政治根基都开始被动摇。
从汴京市易务中一年得到的几十、上百万贯收入,看似不少,可对于新党来说,其实还是得不偿失。
要不是为了新法整体的安危着想,即便是以韩景这位相公的性子,也肯定会将之废止。
黄石在汴京市易务中被投闲置散,其原因根本不需要多想。
可如今周辰、刘惠却又带着黄石一同上路……
一同前往河北体量市易务,其中不知到底有什么考量。
等到五位客人应邀到齐,李元请了他们入席,他的三名幕僚也入内陪席。
官位最高的周辰理所当然坐了上首,等到各自都坐定,李元举杯道:“此番酒宴过于简薄,还请各位大人海涵一二。”
李元的话不是客气,而是当真简薄。
分席制的宴会,一开始摆出来的开胃菓子,就只有两样,更没有什么看果之类纯摆设的看菜。
开场决定了后续,后面的下酒上来,也不可能多奢侈。
招待过路官员的所有花销照例都是从公使钱账上走,一县之地也不会有太多的公帑供李元招待客人。
若是花得太多,就得等着朝廷御史开骂了。
周辰举杯回应:“贤侄哪里的话,我等正是要去河北察访灾情,若贤侄当真铺张开来,周某可是不敢入席的。”
刘惠也道:“天子如今已居偏殿,减常膳,我等不能为君分忧也就罢了,如何还能违逆圣上之意。”
周刘两人都没指望李元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大肆铺张的设宴招待。
开封府人多官多嘴也多,盯着李元这边的眼睛不少,若是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不是,李元也会被拎出来穷追猛打,更别说在如今的情况下大开宴席。
周辰和刘惠两人怕是会感到忌惮,即便李元敢于摆下奢侈宴会,两人也不敢入席。
举杯行过三巡酒,说了一阵闲话,话题也逐渐转到正事上来。
“不知粮商一案处置?”
李元问着,这一案有他的一份功劳在,虽然现在没他的事了,可也是他关心的焦点。
将酒杯放下,周辰道:“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这是肯定的。”
所谓出身以来文字,说白了就是官员得官的个人档案。
就算是发配岭南,只要出身以来文字还在,即便所有的职位都被撤了,依然还是官。
而毁去了出身以来文字,便是将粮商们从官籍彻底打回民籍。
刘惠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也只是做给外人看,过两年就能补回来了。”
粮商们娶了宗室,翻身的可能姓还是有的,碰上一次南郊祭天,大赦诏书一下,过往罪行基本上就会被赦免。
到时候怕是又会跑出来让人碍眼。
“杀几个,流几个,放几个,也就是这样了……”
周辰冷声说道:“还是要订立法度,以防曰后歼人为乱。”
“低买髙卖,囤积居奇,乃是商人天姓,也是常理,立法岂能扭转?”
李元却道:“事关百姓的盐与酒都是官营,若立法度,只要放在粮食上就够了,至于他物贵贱变动,倒不至于影响民生。”
对于朝廷控制商业的做法,李元并不是很认同,就连市易法他都不赞同。
利用经济手段让囤积居奇者血本无归,才是正常手段。
此次使用刑律直接处置粮商,乃是被逼无奈,如果就此成为定制,迟早会越用越偏,李元只望能仅仅保持在粮食这等必需品上。
“市易法本有常平之意,本就是为了平抑京中物价而设,只是今次本金不足,以至歼商为乱!”
“以现下的情形看来,立法度和加给市易务本金应当同时而行。”
刘惠转头问周辰,“周兄,你看呢?”
周辰笑了笑:“说到市易务之事,还是要问刘兄才对。”
“哪里的话,周兄现在可是管着三司!”刘惠摇头表示不同意。
“三司如何管得了市易务。”周辰冷淡回了一句。
“还是先问问酒水之事,市易务已经将酒药的价钱涨了五成,等几位叔父回来,永城县这边可是连酒都摆不起了。”
李元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答案,见着气氛有些不对,举起酒杯笑呵呵的敬了一轮。
互相敬了酒后,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柳林和张津使尽浑身解数,尽量的让宴席上的气氛不至于冷场。
但此前周辰的说话和表现,可见他与刘惠嫌隙已深。
两人不像同心同德的同志,而是各自异心的仇敌。
方才周辰的话中,不无怨言。
连话语间都按捺不下这口气,看起来周辰和刘惠两人很可能快要撕破脸皮了。
好在两人还是同在一党,还稍微有些情面!
‘是要争夺韩景留下的空缺吗?’
李元不是瞎子,宰相如今的危局一直都看在眼中。
他不觉得韩景能支撑过去。
如此大灾过去百年间当然是有过,宰相没有因此去位的情况也有。
可在宰相本来就因施政而饱受争议,却正好碰上席卷半个国家的灾情的时候,要想稳坐相位,李元找不出例子!
韩景对皇帝的影响力,一直在逐渐衰退中,怕是还不如当初的张方!
以如今的现状,不论韩景、李承怎么努力,想要安稳度过了这一场灾情带来的危局,几乎是一桩不可能的事。
即便李承很好的处置了一干造成京中恐慌的粮商,但这场粮食危机也仅仅是序幕而已。
新法推行至今,新法一党一开始预订实施的政策,差不多都已经出台。
这个时候,皇帝还到底需不需要韩景,其实很多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周刘之争,多半也缘于此。
要是李承成为首相,那李承这个次辅……
不过只要灾情还在继续,皇帝说不定也会有将其抛出来安抚民心的想法。
现在就是不知道韩景本人怎么想?
李元觉得他自己也该有自觉,眼下恋栈不去,可是会丢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宴会后,钱参给了李元一封私信,一看封皮上的字迹,是伯父李承的。
当着钱参的面,李元展开信笺。
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李元也不得不承认,韩景能走到宰相的位置上,的确并非幸致。
一般来说,看清别人很容易,看清自己却很难。
韩景能正视自己的处境,比起李元冷眼旁观得出结论可要难得多。
这一封信上说韩景已经找李承谈过了...
韩景隐隐透露出自己在宰相之位上坐不长久了。
但关键是用什么形势去职,是因罪离任,还是功德圆满的自请出外,两种情况关系到新法会不会人亡政息,也关系到他能不能再次为相,由不得韩景不重视。
而只要一关新法,李承、韩景二人还是能同舟共济的!
现在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今次的大灾如何度过,问题还是落在河北流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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