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六年的九月份平平静静渡过去了。

汴京城中,如今议论得最多的,还对那三十七名奸商的审判。

且不说构陷二字有多好写,就是只算实实在在的罪名,真的要追究起来,粮商们各个都是一屁股的烂帐。

作为都察院的第二号人物,右都御使全智奉旨领头审了近一个月。

弄出来了一长串罪名,罪状多到要申请分开来另案处理的地步。

看到有份旁听的刘惠拿来的厚厚一叠供状,周辰看着惊奇:“想不到罪状这般多,全智是怎么拷问出来的?”

“三木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不过全智可不是这般糊涂的人。”

周辰当先接过供状,当先翻看了看起来。

周辰点了点头:“不知全智给粮商们定得什么罪?”

刘惠看着第一页:“占盗侵夺他人田产,三十七名粮商中人人都不缺。”

周辰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算什么罪名?在官侵夺公私田者,最高也就徒两年半!”

刘惠没理会,翻过一页:“校斗秤不平,人人皆有之。”

周辰问道:“一干粮商改动店中秤斗售粮,从中牟利。依律校秤斗不平得利赃重者,当以盗论。粮商们差不多都是贪了几十年的,赃款也是几千几万贯。”

刘惠摇着头:“窃盗之罪,流刑也就到顶了。修桥铺路的善人少见,为富不仁者则举目皆是。若以斗、秤之物论罪,当真根究起来,汴京城中大半商贩都能给捉入大狱。”

“可不止这一些。三十七人中,居丧生子十一人,父母在别籍异财四人,居丧为婚者一人。”刘惠停了一下,“这里还有诈乘驿马……”

“这是一辈子的罪全都给拷问出来了!”

周辰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没有不惜字纸,礼佛不敬?全智还真是本事,全是鸡零狗碎的罪名!”

这一串罪名看着多,其实也就是杖责而已。而判罚不到刺配一级,都是可以用钱来赎,的确正如周辰所言,就是鸡零狗碎。

“倒也不能这么说。”刘惠道:“有谋杀之罪者,二人。唆使部曲殴人至死者,三人。”

周辰的笑声嘎然而止。这一下罪名就重了,谋杀之罪基本上就是论死,唆使致死也是一般。

刘惠一页页翻着供状,平直的声调继续念道:“犯奸者六人,其中奸父妾者二人,奸兄妇者一人。”

奸父妾是重罪,违反伦理纲常。属于十恶不赦之罪中的内乱,通奸者绞,这事更加一等,都只有死路一条。

“内乱者绞。至于私通兄妇……”

周辰回忆着刑统中的律条:“是流刑三千里吧?”

“通奸两千里,强者加一等。”

刘惠更正着,接着念道:“私有禁兵器者五人,其中三人藏弩过五张,一人甲胄二领。”

私藏兵器同样是重罪,有谋反的嫌疑。弓、箭、刀、盾、短矛,这些寻常的兵器民间可以持有,北方人家基本上都能找出一两张弓来。

但长兵不可收藏,劲弩不可收藏,而甲胄更是严禁。

依刑统,私藏甲三领或弩五张,就可判绞刑了。

“不过犯了这几项罪名中有重复的,依律当论死者五人而已。”李承接着解释道。

周辰听着不住摇头:“正经的罪名不去根究,却在这些零碎之事上做文章……”

“也有正经罪名,把持行市啊!”

刘惠虽是如此说,嘴角却是不由自主的向下撇着:“全智定得好罪名吧!”

周辰立刻冷笑起来:“把持行市得利多者以盗窃论,但其罪是免刺……不会有流配!这个罪名还真是重!”

刘惠叹道:“谁让在刑统上,囤积居奇的罪名找不到呢……”

“不过,当初张乖崖以一文钱杀库吏,‘一日一文,千日一千,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判词没人说他错!”

“律法不外人情,真要致其于死,即便律法上所无,也完全可以加以处置!更何况当初京中粮秣供应充足,而物价飞涨,那是因为有谣言传世,由此入手,一个死罪也能定下来。”

“好!这一干奸商囤积居奇,致民惶恐。勾奸生利,动摇国本。加上妖言惑众这一条,挂上谋逆都可以的。”周辰恶狠狠的说着。

一般来说,朝廷对付豪商们囤积居奇的正常做法,都是利用经济手段,而不是暴力。

如战国时李悝的平籴法,西汉时桑弘羊之均输法,王莽的五均六筦,几乎都是利用手中的权力,通过行政力量来打击豪商囤积居奇的行为。

而李承和李元的计策,则是改从民心入手,裹挟民意以制奸商。

这也是时势所迫,否则要想用经济手段解决问题,除了开仓放粮,别无他法。

就算官府强行征购民粮,也动不到与宗室有亲的豪商们头上,到时候,反倒是中小粮商吃苦。

但全智在罪名中根本没提这一茬,可以看得出来他就是在帮着粮商们开脱。

但他做得很聪明就是了,所列出来的一系列罪名,往重里说,也能将粮商们尽数远窜四荒,但宽纵起来也很方便,毕竟没有栽上十恶不赦的罪名。

只除了几个被审出犯了死罪的!

而三十七名粮商中,有了五名干犯重罪的,完全可以拿他们来开刀,在民意上就能有所缓和。

“全大人当真是聪明。”刘惠感叹道。

在这一案中,全智表现出了自己的刚直不阿和严守律法,且又给了天子宽纵赦免的余地。

只看他这一手段,的确不是普通人物。

揣摩上意的心思,用单纯的见风使舵来评价,就显得太屈才了。

刘惠抬头从窗户中望了一眼政事堂主厅的楼阁,李承正在厅中与韩景讨论着军国大事。

如果李承、韩景看到这份供状,必然不肯干休。

若说处置,依眼下的罪名,的确可以将粮商们置之于法。

以罚赃的名义,将之前抄没一百三十万石存粮的行为合法化。

但对于韩景、李承以及变法新党来说,如此论罪等同于混淆是非。

不能将囤积居奇的行为处以重罚,而是别以他罪来惩治,那么日后……或者说就在这个月,又有什么条律能阻止商人们的贪婪?

在主审全智的放纵下,粮商一案的审判很快就得到结果。

三十七名粮商中,除了几人重罪难赦,被处以绞刑外,其他都是判了流刑或是徒刑,为首的九位行首甚至连刺字都没有!

从律法上可以缴了罚金就此开释,只有那一百多万石的粮食被当作不当之利而被罚没。

但韩景登时将之驳回,并说粮商们犯了妖言惑众一条,当置于绞刑。

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曾说过如今大旱乃是朝廷德政不施,所谓‘妄说吉凶’之罪,用以惑众而取利,绝不可以饶恕。

这几天朝堂上正在争执着,都察院、开封府还有审刑院都维持原判,而韩景则坚持己见,要将为首者重惩。

民心士论多偏向宰相,而诸法司则维护着他们的权威,天子没有开口,局面一时争持不下。

对于这一件案子,京中官吏众说纷纭。王宇则是觉得,天子的心意已经很明白了,宰相要将之顶回去,几乎不可能。

……

万物逢秋悲寂寥。

道旁、河边的柳树枝条,在终于降低气温的阳光下泛着枯黄。

天是灰蒙蒙的,泛着让人感觉着压抑烦闷的土黄色。抬头向上,高悬在天顶的太阳都在灰蒙蒙的云翳中变得有些模糊。

叮叮的铃铛声中,一行马队从灰蒙蒙的雾气中走出来。

在视线恶劣的天候下,马队走得很慢。队伍中人人披着斗篷,甚至其中有几个还戴着口罩。

口罩本是李元所创的疗养院中医生动手术时所用,而疗养院中所用的器具,不知是何时已经在京中流传开来,其中就包括口罩。

在灰尘弥漫的日子里,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已经可以不时的看到戴着口罩,匆匆而过的身影。

而在城外的道路上,骑在马背上的骑手戴着口罩的比例则更高——避尘的帷帽在高速疾驰时,很容易被吹飞,远不如口罩实用。

而且一般的男子也很少喜欢戴着帷帽这等女人多用的玩意儿。

不过周辰没有带口罩,他不习惯在嘴上罩了几层细麻布的感觉。侧头避过迎面来的灰土,他开口问道:“究竟还有多久才到永城县?”

紧跟在后面的从人拍马上前:“回大人的话,刚刚过了界碑,现在已经是永城县境内了。”

刘惠抬手将口罩扯下半截,笑道:“周兄何须心急?钱老方才也说了,最多两个时辰就能看到县城了。”

钱参低头骑在马上,保持着沉默。

倒不是因为跟在两名当世难得一见的变法俊杰身边,给他的压力很大。

而是他人老了,再加上昨夜没有睡好,今天上路后就没有精神。

周辰和刘惠奉旨出京,和钱参同时出发。

不过周刘二人是去河北相度市易、并察访灾情。

而钱参是要去永城县,仅仅是顺道同行而已。

从京中往黄河这边走,沿途几县的情况都很糟。

京畿一代的土地一向肥沃,但眼下看到的情况却不能不让人担心。

麦田中完全看不到绿色,只有与大地一样的灰黄。

可以看到有许多农夫,愁眉苦脸地在田头间走着,也有只是在田头站定沉默的!

就是没有浇水的!!

不过到了永城县这一段后,路边的田地干旱如前,百姓们取水浇田却是很方便。

很多都是上下摇着一根木杆,然后不断的有水流出来,虽然出水不多,但胜在细水长流,不像木桶下井提水,慢悠悠的才有一桶水上来。

但也不尽是从井中直接提水的,也有些田地并不靠着水井。

可那些田地,也都能看到一队队农夫从远处挑着水过来,将一桶桶水放在田头,守在田头一群老弱便就着桶中的水,同时开始浇灌着一块地。

一瓢一瓢的不断的将水泼洒到地里,很快就将这片田地给浇透,然后就改去浇灌另一片田地。

从田间阡陌上竖着的的界碑可以看出,几片田并不是一家。

可那一些浇田的男女老幼却不分你我,一视同仁的浇灌着田地。如果仅是一片地如此,还可以说是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互助。

但随着逐渐接近永城县,刘惠和周辰所看到的每一片地,都是多少人一起出来同时给一片地里浇水。

“子进治事之材的确让人惊讶。”

刘惠也做过地方官,知道组织百姓互相帮助有多么麻烦:“不愧是能上任七天就将三十年的积案断明白,才智之士果然是不一样。”

刘惠戴着口罩还如此多话,让周辰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只顾着看着田间地头的农事,却半个字也不回。

钱参却在旁则有些与之骄傲地说着:“眼下还没有利用起风力,如果能将风车安到水井上,以风汲水,就可以直接让水从沟渠中流进地里,如此一来就不需要这么多老弱出来操劳了。”

钱参靠着李府,在京城中找到了两名在李元信中能够打造风车的木匠,现在就跟在队伍中。

其中一人还是国初名匠匠右的五世孙,乃是祖传的木匠手艺。

想那匠右,担任过朝廷的都料匠,世称匠都料。

有着三卷《木经》传世,是如今的木匠打造楼台宝塔的必备书籍,在大周的匠师中,乃是公输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直接就说他是鲁班转世。

京城中,高达三十六丈、于先帝年间被焚毁的开宝寺木塔,就是匠右一手督造。

当年开宝寺木塔修起来时,向着西北倾斜。

人问其故,匠右说京城多西北风,现在虽然向西北倾斜,但百年之内就会给吹正过来。

而这座塔被焚毁时,塔身则已经被吹正,且离着建起的时候,却正好一百年。

周刘二人都知道李元的打算,也知道今次钱参带了什么出来。为了解决旱情,如李元一般费尽心力的知县当真是不多见!

为了浇灌田地,一口气在县中开了上百口井的传言,在京城中也能听到。

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天子对此还多有褒扬,赞着李元公忠体国,堪为亲民官之表率。

远远地看到一队人从前面迎过来,只看队列,也算是严整。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一马当先,钱参眼尖,一看到来人就扬起了手:“是子进来了!”

迎客的李元,还有作为客人的周辰、刘惠还有钱参,互相见礼过后,就一起往着县城中去。

李元总觉得周辰和刘惠突然间一起被派出来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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