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院子的纸灯笼亮了,飘渺的、红色的光在屋檐下、在廊檐下、在门楼上荡漾,铺在院井里,给一切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青瓦上的雪像羽毛一样飘曳,落在石基路之间的石头缝里,落在长廊外面,变成了红色的水。

余福揣着双手蹲在门洞子里垂头丧气,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两扇黑漆漆的、厚重的大院门,一会儿看看空落落的院井。

幢幢的灯影落在影壁墙上,三只丹顶鹤的红冠像三滴血,那三滴血往四周漫漫流溢,延伸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余福的眼睛直了,他心里一颤,“腾”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蹿到大门口,双手死死抓着两边门板,眼睛穿过了大门的缝隙,两盏纸灯笼的光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跳跃,几绺枯草在墙角打着旋儿,袁家后山墙的窗户上卧着一只猫,猫的双眼里飘着红色的亮,像两团火,它听到了余福身体碰在门板上的声音,“噌”跳起来,一边往前跑,一边窝着脖子向孟家大门方向瞟了两眼。

余福更加紧张,他刚要拉开门栓,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姌姀双手提着裙摆,脚步匆匆越过了前堂屋,磕磕绊绊蹿上了长廊,她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尖上落着盈盈的汗珠子,“余妈,咱们出去看看,快去快回,不要惊动老太太。”

余妈怀里抱着一件衣服,手里擎着灯笼,追随在姌姀的身后,捏着嗓子呼唤:“是,太太,您慢点,慢点,等等俺。”

风撩过屋檐,敲打着窗棂,声声敲在姌姀的心上,丈夫昨天离开家时说晚上一定回来陪老太太吃团圆饭,这么晚了还没到家,让她心神不安,汤圆煮熟了端到老太太屋里,她跟老太太说她累了,想去自己屋里躺会儿,老太太允许了。

“大太太,您不要走得太急,这事儿真的不用跟老太太交代一声吗?再说,这么晚了您出去做什么?”余妈欠欠身体,愁眉锁眼,“太太,您别嫌弃俺唠唠叨叨……”

姌姀没停下脚步,惨然一笑,“他余妈,您让俺跟婆婆怎么说?说实话她能让俺出去吗?正望是俺的丈夫,是她老人家的儿子,孟数是俺的儿子,是她的孙子,她老人家心里也许比俺这个当儿媳妇的还着急。”

姌姀说着站住脚步,一只手扶着冰凉凉的廊柱子,一只手捂住嘴巴,轻轻咳嗽了几声,头顶上的红灯笼照着她红扑扑的脸,那两片红是灯的颜色。

余妈把灯笼放在栏杆上,双手抓着斗篷抖了抖,披在姌姀的身上,“大太太,快穿上……俺知道,可,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瞧瞧您,晚饭没吃一口,只喝了一口汤,这怎么成啊?每早上给您梳头,头发成团往下落,这怎么好呢?您要多吃饭,吃不下也要吃,哪怕少吃一口两口……咱们还年轻,好养,养好了再生个孩子。”余妈往前碾碾脚,用右手轻轻拍着姌姀的后背,心疼地絮叨:“您的身子骨在病与好之间挣扎,如果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不着急上火,很快就会好起来。唉,俺还是要啰嗦您几句,今儿养媳妇进门您可以不必抻头,您瞧瞧该出头的人却躲了起来,把这一大摊子事儿扔给了您……嗳,真是甩手掌柜的,么事不管呀。”

“余妈,这怨不得别人,敏丫头很懂事,俺心里喜欢,今天她进门第一天,俺觉得上辈子俺们娘俩就认识,这丫头眼里有活,做事利索,今天晚上她在火房里抢着做事,您也看到了不是吗?一会儿捏汤圆,一会儿点灯笼,一会儿抱劈柴,看得俺心里热乎乎的,想起刚才她要给孟粟换尿褯子,粟儿急赤白脸,那个镜头让俺忍不住笑。”

余妈弯腰把灯笼杆提在手里,长长吁了一口气:“是,丫头是好孩子,只是给她陶秀梅做养媳妇可惜了……”余妈蓦地收住话题,“呸,俺这张嘴真是没有把门的,都是被您惯得。”

“余妈,言重了。”姌姀白楞了余妈一眼,佯嗔生气的样子,苦笑道:“陶秀梅说怡澜是被俺宠坏了,俺心里可不认这个账,俺敢说那个大小姐一个不字吗?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堵俺的嘴。”姌姀眼睛了望着半空,长长叹了口气,“俺自小亲人少,把她们都当做亲人,她们却距俺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俺的心捂不化一块冰,俺曲意迁就她们为什么?俺出生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养母进门那年俺才三岁,听街坊邻居说父亲也不是俺亲生的,这些话俺当做耳旁风,藏在心里,谁也没说。父亲对俺全心全意地好,俺不想凉了他老人家的心,俺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俺,他开了一个药堂,每天给俺熬药,每天一碗药一块冰糖哄着俺把苦苦的汤药喝下去,他不是俺的父亲又是谁?他教育俺说,处世让一步为高,待人宽一分是福,让人三分不吃亏,容人三分无损失……可是,俺的容忍只换来她们得心进尺。”

“大太太,您怎么说起这么伤心的事情呢?”余妈抓着袄袖擦擦脸,“俺听不得,可怜的太太,把那一些事忘记吧,一切事儿往前看,俺知道您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有委屈,再说有老太太给您撑腰,您怕什么?以后您要端起大太太的架子,不能放纵她们任意胡为。”

“俺不害怕什么,俺只希望家和万事兴,家里如果鸡飞狗跳,不仅让外人笑话,他们爷俩在外面做事也不踏实,余妈,俺今天也是为丫头不平,你瞅瞅二太太,她眼里没俺,俺不与她较真,怎么地也要与丫头坐坐,吃一顿饭不是吗?丫头自小没有母亲,孟数昨天刻意嘱咐俺说,让俺好好庇护她,俺力不从心呀。”

“也是,也是,等老爷回来了,俺一定与他念叨念叨。”余妈踮着脚向院门口眺望了几眼,她看到她的丈夫操着手在门洞子里徘徊,满脸愁云惨雾。

“不,余妈,俺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其他的人,更不要告诉正望他们,俺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姌姀一边说着,一边迈下了长廊,往前一步绕过了影壁墙。

余福迎着姌姀蹿出了门洞子,站在石基路一侧,垂头盯视着脚底下,“大太太,这么晚了您去哪儿?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俺去做,如果去街上买什么,俺替您跑趟腿。”

姌姀没有顺着余福的话题往下说,而是问:“他余伯,您吃汤圆了吗?黄师傅曾说您最喜欢吃他做的汤圆,一顿饭能吃五六十个。”

“大太太,俺还没吃,放在耳房桌子上,俺想等着黄师傅他们回家一起吃,一起喝点小酒。大太太,这么晚了,街道上不好走,老爷昨儿出门之前特意嘱咐俺说,尽量不让院里人去街上看光景,俺拦不住二太太,您,大太太,俺想多句嘴,您安心在家待着,有事儿俺替您去做,您看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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