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不是个坏孩子……”

巧姑的话音没落,耳边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吆,巧姑呀,你这是与哪家丫头说话呀?”

程四娘手里托着她的锡制水烟袋,碾着一双小脚,摇头晃脑走近了袁家铺子,钻到巧姑身前,佝偻着身子,黄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脸上,嘴里啧啧不休,“吆,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瞅瞅俺老眼昏花,这门亲事还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烟袋上的吸管塞进嘴里,嘬嘬腮帮子,没吸出一口烟,“过河拆桥,这样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只是,只是俺没想到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会得鱼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还不够本吗?听说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块大洋,收了许家两块大洋,这三块大洋足够您在赵庄买处院子了。”

“瞧你这张巧嘴,没有亲眼看到的事儿不要胡说八道,你听谁说许家给了俺两块大洋?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你不信问问这个敏丫头。”程四娘装出很委屈的样子了了小敏一眼,擎起一只手挠着额头,掩饰她的不安,她头上的抹额跑到了头顶,露出又宽又秃的额角。

小敏不想回答程四娘的话,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她讨厌程四娘,这个老女人满嘴假话,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满眼嚚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远从庄子南头跑到北头,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这工夫酒席也撤了,许家送亲的人也走了,您来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儿专门是来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张脸,挤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临门,咱们进屋慢慢聊,你瞧瞧俺这水烟袋,没火了。”

巧姑身体猛地一哆嗦,她心里想,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程四娘,您有话快说吧,俺巧姑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俺还有事与敏小姐说,这么冷的天,俺可不想在这儿与你磨叽。”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这事儿咱们要坐下从头详细说,细细合计。”

“哦,程四娘,俺没猜错,您今天是来给俺提亲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张标致的瓜子脸,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对莲花耳坠随着她的话音荡秋千,“想起俺从前,还没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时,心里怀有一个指望,指望找个岁数相当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无所谓,俺在家做点绣活,没想到,俺的梦在十五岁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凑凑臭烘烘的嘴巴,腆着圆滑的脸,巧舌如簧:“巧姑呀,你的梦没破碎,好饭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给你找的这个男人比你大十几岁,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纤,他是李家管家,外号狗头,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吧?他虽然人长得不咋地,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话说回来了,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咱们这个条件,只有别人挑拣咱们的份……”

程四娘得意忘形,越说越来劲,如果这档亲事成了,狗头承诺给她两块大洋,想想那沉甸甸的大洋,她心里美滋滋的。

听到狗头两个字,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掐在腰里,一只手指着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长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里推,滚,你去告诉他,俺巧姑绝不会嫁给他,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发怒的狮子,龇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进肚子里去,这个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纯洁无瑕的姑娘?

想当年,是这个女人逼迫娘亲改嫁,娘亲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迈的祖母身边,巧姑每天出去捡劈柴、挖野菜,祖母给人家缝补衣衫换取一枚铜板。

巧姑把捡来的柴草送到本庄熟皮子的李家,换取一捧掺乎着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进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选着。祖母扔下手里缝补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抚摸在她汗津津的脸上,“丫头,让你跟着祖母受苦了,祖母没有能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还是去跟着你娘亲吧。”

想起养父嫌恶又不怀好意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儿也不去,俺要跟着您。”

祖母每天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永远补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时间长了腰酸手胀,低下头,那副老花镜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浑浊不清的眼神从眼镜上面往下看,有气无力地絮絮叨叨:“丫头,祖母命不好,俺十三岁被养父母卖给了一个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顶小竹轿子,两个红纸灯笼,不声不响把俺抬进了门……你的娘亲命也不好,年轻轻守了寡,再嫁也没找个好男人,没有瞪大眼,唉,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运被战乱、被穷困改变,被眼前的程四娘牵着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这个女人挑唆养父把她嫁给一个修鞋老头……巧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生气,气得她嚼齿穿龈:“你,你这了老女人还真没把你自个当外人,带上你的臭嘴,快滚!”

“你,你怎么没大没小,怎么与俺说话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个贱人,一个丧门星,少装清白,你以为你是谁?”程四娘为老不尊,嘴里的话很难听。

巧姑火冒三丈,急冲冲蹿到墙根,从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圆睁,“你滚,快滚,俺,俺打死你。”

瞬间吓得程四娘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车辙绊了一跤,“噗通”摔了一个腚墩,她手里的水烟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无意踢了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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