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明绛浑浑噩噩地站在城楼之上。
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了。
射箭,射箭,只是麻木地射箭,手臂肌肉疼得发木,所有动作像是本能一样地被他重复。
在高高的城楼之下,是一片血染的河山。
安阳是个很美的地方。气候温暖,每年春天都会有南飞的燕子还巢。燕子衔着柳枝做窝,皇都北门外有一片柳林,名为杨柳坡。绿荫下,人们在这里送别离开的游子。
可是现在城门口没有柳树了。三个月前柳树在燃烧,如今绿荫已经被燃烧殆尽。铁甲,铁甲,入目之处都是铁甲。
薄明绛忽然有些恍惚。这里怎么会有铁甲呢?这是春天,是安阳最好的季节啊。安阳的百姓能歌善舞,杨柳坡上应该有诗人,有唱歌的少女,有放风筝的孩子……这才是北门外该有的景色。北门外怎么会有铁甲呢?
他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来,再睁开眼时,一切就会变成原来的模样。
“呼!”
有人怒吼着斩掉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
……薄明绛这才清醒过来。水壶已经干了,他已经十几个时辰没喝水了,城楼上唯一剩下的液体是黏在墙上的士兵。
幻觉一波一波的侵袭着他的大脑。有人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吼着什么。可他只是麻木。
射箭吧,不停地射吧。
射箭,就能想不起春天的杨柳坡。射箭,就能想不起落着小雪的朱红宫墙。射箭,就能想不起无法计数的一具具战友的尸体……他的动作变得麻木了,也变得轻快了。耳畔开始有歌谣响起。三月半,种牡丹……
是娘在对他唱歌么?
他的动作变快,越来越快。身体好轻盈,箭也好轻盈,有柳絮在空中轻快地飞舞,他觉得自己快要从城墙上飞出去,终于……
他摸了个空。
箭,射完了。
“……太子!”他终于听清身后传来的声音,“我们撤吧!从南边城门的小门撤!撤出去,我们还有机会!”
薄明绛停下了手。
残阳如血。他看着城墙下黑压压的人群,来势汹汹如浪潮,铺满了整个视野。
他看不见主将是谁。
他慢慢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王城。浓烟,荒芜,死寂,只有残阳为皇宫的飞檐镀上一层如血的边。
周朝的太阳落了。
一根箭也没有了。
薄明绛突然笑了。
“太子,走吧!只要有太子殿下在,我们就还有希望……”
他听不清了。
晚风卷起长发,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
他低头,看着空空的箭筒。
“太子——!!”
“砰。”
消瘦的身影终于从高高的城楼上落了下去。与此同时,残阳落地。
……
“只要有太子殿下在,我们就还有希望……”
可他没有了。
王不先行,将又怎么会跟随。
可那一刻的他已经没有了支撑他继续战斗下去的任何决意。
所以。
他是个逃兵。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
“啊!”有人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易晚重新站定后,围观的众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大惊小怪。
冷汗这才被收敛住。
可易晚刚才的姿态实在是太像马上就要跳下去了……茫然、绝望,却又像是一汪黑洞,将所有人的情绪深深地吸入其中。
一时间门,居然都没有人想起来,易晚对角色的表述和旁人对角色的表述大相径庭这件事。
几个工作人员跑上来把易晚从城墙边拖开——似乎还在担心他会跳下去似的。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导和叶导的助理。助理说:“叶导,易晚的表达……”
和主流的可不太一样啊。
她一说,其他人也才反应过来,交头接耳。易晚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居然还很自然地站着,只低着头,闷闷地扯自己衣服上的线头。
……和方才城墙上的表现截然不同。
一秒进入自闭状态了属于是。
“……这样没问题么。”有人说。
“有什么问题?”摄影师说,“情绪非常饱满,非常出片。今天拍的这张照,是我今年拍得最好的一张。”
“可其他人珠玉在前……”
在前的珠玉还包括几名大拿。
众人拿不定主意,去看易晚……易晚谁也不看,于是看向叶导。
叶导咬着手指,在沉吟。
沉吟的时间门久到助理要拉易晚过去再拍一版。可叶导却说:“挺好的。”
他叫易晚过来,直直地看着他,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叶导说:“你有信心把其他的片段也演好么?我希望,你能交出来一个有说服力的角色。”
即使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薄明绛。
易晚看着叶导,只认真地点了点头。助理见叶导开口了,也帮腔说:“不管之前的薄明绛是什么样的。咱们易晚一定能交出最好的薄明绛来。”
“我不能保证它是最好的。”易晚这时候倒是开口反驳了,反驳起来也是慢吞吞的,“我只能说,他一定是薄明绛。”
助理有点尴尬。叶导看着易晚,缓缓地笑了。
“好!”他说。
拍完照片,叶导突然按住脑袋,有些气闷的样子。助理于是扶老人去旁边吃药了。易晚默默地看着他,说:“叶导的身体不好吗?”
助理说:“有点病。”
看药品的包装,这可不是什么小病。
叶导吃完药只歇息了一阵,就起来去赶下一场剧照的拍摄了。起身时他看见易晚站在那里瞧他,把他叫过来问他:“第二次进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压力比较大,哪里比较紧张?”
还真是和蔼可亲。
易晚说:“没有。”
叶导以为易晚还要说点别的,却没想到易晚的“没有”就是“没有”。他于是笑:“行,我看你在旁边站着看我,以为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又不好意思说呢。”
易晚说:“其实有的。”
让易晚开口问问题,真是戳一下动一下。叶导却不觉得反感,问他:“什么问题?”
易晚说:“叶导身体不太好吧。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下再去拍第二组?”
“夕阳快下山了。不早点去拍,效果不好。”叶导说,“晚上还排着其他几个人的室内照呢。”
易晚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考虑明天再拍呢?”
“明天有明天的行程。今天不拍完,打磨其他情节的时间门就被浪费掉了。”叶导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这是我最后一部戏了,当然得做得尽善尽美,不是吗?”
易晚说:“为什么。”
叶导哈哈大笑,居然不生气:“等你有了愿意用一生去追求的东西,你就明白了。”
叶导带队往回走。易晚跟在他身后,还在思考。
其实他还有个问题:叶导怎么对他挺耐心的。
助理说:“喻容时和叶导是旧识。他拜托了叶导照顾你呢。”
……原来如此。
易晚回到营地时,薄绛和秦雪心两个人也该跟着叶导出发了。作为荧幕情侣,他们要拍的不只是单人照,还有双人照,因此花的时间门混多一点。
秦雪心是早早就等在集合的位置了。一身红衣衬得她艳光四射,像是草原上的公主。几个工作人员都看呆了眼。就连易晚也在审美观上,认为这一套的确会是人们眼中很好看的。
只是叶导的表情没有很好看。
叶导看她的表情是不好看,但说是“讨厌”,也不是,更像是带了点恨铁不成钢。池寄夏从旁边长椅上下来,用肩膀去怼易晚:“怎么,觉得小姐姐漂亮?”
易晚回答:“薄绛在哪里?”
对哦,薄绛还没来。
身为队友,他们循着营地找了一圈——最终看见薄绛,和站在他身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似乎已经是很不耐烦了:“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说实话,x大每年退学的学生多得去了,也不差你一个。社会竞争中的失败者是这样的。”
薄绛抿唇看他,眼里在喷火——易晚的心里动了动。
薄绛很少有这样生动的表情的。
易晚说:“那你为什么特意来找他聊这么一趟?是因为那些退学的大学生不重要,薄绛是明星学生,会影响到学校的声誉,让人质疑他休学的原因,也影响到了你的官帽子,所以重要?”
“你!”
池寄夏也傻了——易晚真是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锐利逼人。梁院长回头看见他们站在那里,道:“你们是谁?”
池寄夏说:“薄绛的队友。”
说着,他也要站到薄绛身边去。梁院长被他们下了面子,冷笑一声道:“哦,是你们几个唱歌跳舞的啊。”
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我是x大历史学院的院长,你们的队友薄绛上学期申请从学校休学。所以我过来找他聊聊。”梁院长说,“你们年轻人,挺爱玩也是正常的,别长大后后悔就好。唱唱跳跳可上不了什么台面。”
池寄夏眉毛一挑,觉得怼人的机会来了。可不等他开口,易晚说:“梁院长,您的父亲是和钟老一起聊天的那位梁老教授吧?梁老教授的确是一名值得让人敬佩的、真正做学术的人。”
“做学术的人值得敬佩。但我不觉得,每天让学生给自己做幻灯片、让学生给自己写报告,拿着学生的血汗糊弄上级、搞面子工程的某些院长也是值得让人敬佩的‘做学术的人’。唔……他们应该被叫做什么呢?您应该学过马克思的吧。剥削学生的剩余价值。这样的院长应该叫做‘学术资本家’。”易晚说。
梁院长的脸青一下、白一下,仿佛色彩缤纷的霓虹灯。
在高高的校园围墙之内,他的权力无人可匹敌。无法接触到社会的学生们将他视为无法逾越的天,又将他下达的一切公活私活的指令视为“锻炼自己”,已经习惯了对他毕恭毕敬、被他压榨。可易晚他们不一样了。
易晚他们是圈子之外的人,对他无所求。
最后他只能“哼”了一声,对薄绛道:“你不要后悔就好。”
薄绛的回应是冷笑一声。
梁院长走了。池寄夏看着易晚,目瞪口呆:“牛啊易晚,连《资本论都知道!”
易晚:“我以前也是好学生来着……比如,在少年宫的马克思主义知识竞赛里获得过第二名。”
池寄夏:“你们那少年宫到底一年办多少场比赛?”
易晚没回答他,只看向薄绛。薄绛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起身要走。池寄夏却开口了:“等等,和我们说说呗,什么是‘休学’?”
“……”
池寄夏:“你挂科了?还是四六级证书考不下来?要不要我教你啊?”
做个梦,让个教授上薄绛的身,还是可以做到的。
薄绛:“……不是。我已经修完了所有学分,只差毕业论文答辩。毕业论文也已经完成了。”
“那不是就差一份答辩了吗?为什么不答辩完毕业?也花不了几天。”池寄夏不能理解,“你看,你要是毕业了,我们iris5还能买个热搜:薄绛x大市级优秀毕业生之类的。”
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薄绛顿了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易晚,说出了他之前绝不会对这几个队友说的话:“这就是我不想接受x大‘赐予’我的学位的原因。”
池寄夏的反应果然很诡谲:“因为你会害羞?”
薄绛:……
真无语,有池寄夏在,什么样的深度谈话都不好继续。
“我曾经觉得,至少这个时代的大学,会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你知道么?在古代,从来没有一所像这样的最高学府。它向天下所有学子开放,教授最高深的知识,研究最真实的学问,甚至主动发放奖学金,让每个贫寒的学子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而且每个人在这所学院里,都能自由地思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这样的书院,也曾存在于前世的太子薄明绛的治国南图里。
可惜他在逝去之前,没能实现自己的这个梦想。那时的他没有时间门的余裕,也没有支持这一梦想的金钱土壤。
“……我从过来后开始,就被人告知,我需要高考。为什么我要高考?他们说,高考就是为了进这样的大学。”薄绛轻声道,“他们说得对,大学里有最优秀的学子。但他们也说得不对。像那样的大学……已经不是培育学子的土壤了。”
“它的一部分,让我觉得恶心。”薄绛最后道,“尤其是一部分掌握了权力的人。”
池寄夏满眼空空。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经历过正常的学校生活的人,他根本不懂薄绛的激愤来自于哪里。
而且x大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啊。
“……就是因为它是最好的大学之一,这才让我觉得尤其恶心。”薄绛说,“算了,我走了。”
易晚点点头,道:“这个梁院长这几天都会留在剧组里陪他父亲吧。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你惹什么事出来。”
薄绛从鼻子里吐出一口冷气。
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不过易晚大概能猜出来,薄绛在大学里经历过什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易晚想。薄绛即使脱去了太子的外衣,也依然是一个抱着单纯又执拗的想法的理想主义者。
是啊。如果不是拥有足够纯粹的灵魂的人,又怎么会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中痛苦得快要死亡呢?
他和薄绛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易晚想。他想要追求的,从来都是属于自己的自由。
池寄夏却忽然道:“哎,你别一个人走啊。你第一次拍戏,让我们陪你一块儿去。”
薄绛:……
薄绛看他一眼。池寄夏咧开嘴笑:“要不要叫我一声池哥,我教你演戏?”
易晚在旁边无情吐槽:“池哥,论年龄,薄绛是团里最年长的。”
iris5的成员年龄线是这样划分的:薄绛和池寄夏是同岁一档,但薄绛比池寄夏大几个月。然后,是丁别寒。最后,易晚和暗夜领属于年龄最小的那一条线。
这也是易晚叫过“薄哥”、叫过“池哥”、叫过“别寒哥”,却唯独只对安也霖叫“也霖”的原因。
不过团内显然在敬语方面是一团乱麻——这一切都离不开池寄夏这条搅屎棍。作为团内二哥,池寄夏高兴和不高兴时都会一通乱叫。有时为了让安也霖帮他拿个快递,他甚至会追着弟弟line的安也霖“安哥”“霖哥”地叫……
这都是虹团团综的后话。
薄绛果然很鄙夷地看了池寄夏一眼——在把郁郁的薄绛逼出表情这一点上,池寄夏无疑是专业的。
两人陪着薄绛到叶导这里来。叶导听到他们俩要一起去,不禁道:“你们团的感情可真好。”
说着他看了一眼地图:“正好,喻容时那个综艺也在那附近。你们陪薄绛过去,刚好还能和自己的剩下两个队友见一面。”
差点忘了。丁别寒、安也霖,还有喻容时在那里拍《科学之战呢。
易晚说:“那我和池寄夏去换下衣服……”
池寄夏也是。他的剧照都拍完多久了,怎么现在还穿着戏服到处乱晃。
叶导说:“不用了。穿着去吧。等会儿薄绛拍完还能给你们拍个三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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