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饭到了。定完妆的都来拿午饭啊!”

有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原本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手里的事,向着发饭的地方去了。就连叶导和钟老都从助理手里拿了自己的一份饭,把凳子擦一擦,就在旁边露天的桌子上直接开吃。

梁院长原本正怔着,这时立刻道:“我们不用了。一会儿开车出古城去吃就行。我父亲肠胃不好。”

他亲眼看见那些盒饭是装在袋子里批发带来的。一人一份,从导演到场记吃的都是同一份,没有区分。

于是这饭让梁院长觉得“不卫生”。

“没事,给我一份吧。”梁老教授却越过他去,接了一份饭。

盒饭里三个菜,两荤一素。素的是清炒小白菜,荤的两个分别是番茄炒蛋和莴笋炒肉丝。没有辣的东西。总之是任何口味的人都能吃的菜。

叶导给梁老教授挪了个位置,几个老头一起在露天桌子旁吃。梁院长来不及阻止,只能“呃”的一声。

叶导说:“开车出去要花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吧?把老梁饿坏了多不好。老人饿不得的。这样,你们明天带个饭盒进来。饭点时一起加热。”

是啊,真在乎老父亲的健康,怎么进古城前不提前考虑好、自己带一份卫生又健康的饭进来?

后面这句话倒是没人说。

有人要给梁院长塞一盒盒饭。梁院长说着“不饿”,到底是还没接。

所有人都从同一个袋子里拿包好的盒饭出来。他还是觉得“不卫生”。

池寄夏已经拍完照片了。他拿了三份饭,拉薄绛易晚和他一起坐。

很快,他悲催地发现,薄绛和易晚都很沉默。

薄绛一向不爱参与他们的谈话,池寄夏是知道的。可今天就连易晚也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咬着筷子东看西看,很快发现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尴尬。

秦雪心。

秦雪心演七公主,和演薄九薄复的薄绛同样是下午才拍定妆照。于是女人没穿着戏服,只穿了一件红色风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对着饭盒,亮得扎眼。

昨天晚上秦雪心也是穿了一条红礼服裙来着。她还真喜欢红色啊。

只是池寄夏没懂秦雪心怎么一个人坐着。即使是在《绕天愁剧组里,那段粉粉黑黑臭名昭著的日子里,秦雪心身边也有那么几个能一起说话的朋友。在这里她倒是独来独往了。

放过去,池寄夏肯定不会管她的闲事。但易晚和秦雪心好像还挺熟的,昨晚还见她趴在易晚的肩膀上哭。池寄夏心头动了动,对她说:“喂。雪心姐。”

秦雪心回头看他。

池寄夏:“你要不要坐过来?没别的意思,看你一个人坐着。”

任何人都无法忽视这句话里的好意。秦雪心愣了愣,随即对他笑笑——这笑有点僵硬,很奇怪,像是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友善地笑过了。

最近秦雪心的消息都是怼天怼地“真性情”。

她握住饭盒起来——从厕所回来的她的小助理看见来,立刻上来要帮她搬:“姐你别自己弄,你身上的风衣贵着哩……”

池寄夏忍不住笑了一声,倒不是嘲笑,而是因为这个助理说话带着秦雪心老家那边的土里土气的乡音,跟着秦雪心进圈快十年也没改成过,挺可爱。除他之外,旁边另一桌的人也笑了。这笑倒是出于另一个事实依据:秦雪心的小助理智商低。

小助理确实是智商低,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勤勤恳恳地跟着秦雪心快十年还升不了职。奇的是秦雪心从没解雇过她。她就这样在她身边一直混着。很多人都觉得这事儿挺不可思议的。

不过这段时间这小助理出现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秦雪心僵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敢动弹。这时候秦雪心的另一个助理从她背后过来了:“秦姐,你要去哪里?”

这个助理是那个新助理,也是昨天在阳台上把秦雪心带走的那个。

池寄夏记得他是前段时间来秦雪心身边的——就在秦雪心和蓝光签下合约之后。

蓝光应该是出于重视,才把他派给她的。嫡系部队啊。

这时易晚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助理和秦雪心说了几句话。他只听清最后一段:“池寄夏啊?那没问题,接近他们对你有好处。”

“还有,少和那些会损害你气场的人说话。”

秦雪心突然看起来不是很想过来了。易晚看见她像是和助理又几句短暂的口角。池寄夏在他身边小声说:“我怎么感觉那助理管秦雪心像是在管孙子似的。”

谁说不是呢。

秦雪心总算过来了。她背过身去时事情还没完。那男助理瞥了一眼她用了快十年的小助理,眼神凉凉的。

像是这事不能善了了。

秦雪心在他们身边放下饭盒。四人于是坐在一起。她对池寄夏说:“谢谢你让我过来。”

眼角有点余怒未消的意思。

池寄夏说:“没事……助理是你的手下吧?他对你这个态度么。”

“蓝光派来管着我的。”秦雪心说,“他生怕我……崩人设呢。”

说完她便一愣,很快露出了混着后悔和恐惧的表情——后悔,是后悔说出这番话。恐惧,是怕这句话被“天道”听见。

池寄夏没懂她的意思,也不知道丝线相关的纠葛,说:“现在又没在拍戏,戏下干什么也能崩人设。”

秦雪心说:“谁知道呢?我又没有天道理所当然的偏爱。”

气氛有点尴尬。这时易晚说:“你的新老助理似乎不怎么对付。”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像是在神游。是没人能分清易晚认真开口和不认真说话时神态的区别的。

秦雪心抿了唇,道:“蓝光不怎么喜欢念子。”

“念子?听起来像个日本姑娘的名字。”池寄夏说完,发现秦雪心脸色有点不好看,他于是找补,“哈哈,不过挺洋气的。”

“不洋气,念子是想要儿子的意思。她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秦雪心低头吃饭,“我还有个原名,和她的名字差不多。叫秦念儿。”

……

池寄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一刻他有强烈的“身为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身为一名男性。只是他没注意到,原本在低头吃饭,根本没管他们在说什么的薄绛的筷子,也慢了下来。

成年人在这时就该岔开话题。可易晚却很不会读空气:“新名字是明珠娱乐的老板给你取的么?”

秦雪心却因为这个很不成熟的提问,终于露出了她今天的一个很自然的笑:“当然是我自己取的。”

配角也有想要表达的欲望。

取个名字,多么普通、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古代的人牙子会把一溜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卖到高门大院里去。他们像牲口一样缩着手、站在院子里给人挑选,由那些少爷小姐们随意地给他们指定名字。胆怯的女孩可以叫猪尾,普通的男孩可以叫娇花。主人爱给他们取什么名字、爱叫他们什么只看主人的心情。日后犯了主母或者女婿的名讳,又随便改个名字就是。

下人们也不觉得名字很重要,而且一代代地将这种想法传递到下一代小下人们心里去。他们说:“有的吃有的穿就不错了,还矫情自己的名字。”

真是把自己给矫情坏了。

所以没有人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重要。

薄绛……不,薄明绛,也曾给许多下人们赐过名字。他擅长诗词歌赋,所以往往是从诗词里捻一句出来,为侍从们取个风雅点的名字。

可秦雪心居然为了这个她自己取的名字露出那样自豪的神色。

即使“雪心”两个字没有典故,文不文,古不古。

秦雪心说:“我取‘雪’这个字是因为白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但‘秦雪’两个字不够突出,所以就加了个‘心’。因为我初中时有一部特别火的偶像剧,女主叫‘心心’。当时我家没有电视,我每次下课后都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假装要买东西,然后就可以蹭着看半集。当然,我一次都没买过东西。所以后来特别提心吊胆,每次都怕被老板赶出来。”

池寄夏说:“我以为你最喜欢穿红色的。最近我看你出行,去哪儿都穿红色。就连高跟鞋都是红的。”

白色不是林梦的代表色吗。白衣校花什么的。

秦雪心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不喜欢红色。”

“我喜欢白色,因为我最讨厌黑色。小时候我妈老说家里穷,要节约水。即使是别人送来不要的衣服给我穿,也只准我穿黑的。因为黑色耐脏,可以穿半个月都不洗。后来那个姐姐送来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边上有花,还有蕾丝边,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裙子。很想穿。我妈说不耐脏,说给我收起来,哄我说过年时再穿。”

那条白色连衣裙其实不符合秦雪心那时的身材,大一个号。可她摸着那圈蕾丝,轻轻薄薄,像蝴蝶的翅膀一样,也像偶像剧女主“心心”穿的那件带蕾丝花边的上衣一样。

其实所谓的“过年时再穿”也是托辞。过年时妈妈就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问起来就说,过年时哪能穿白的,不吉利。

可穿黑的也没有吉利到哪里去。

“……再后来,我做家务,在箱子里翻出了那条裙子,已经小得我穿不下了,怎么挤都挤不进去。我当时大哭了一场。我爸说,养女孩就是矫情,一条破裙子就哭成那样。”

可秦星每个月都有新衣服穿。

“后来我出道第一部戏,演校园剧,班花,穿白色蕾丝裙。撞上林梦那部出道电影,被碾压得渣都不剩。那时我每天在网上看评论,看他们说我演得不是班花,像只鸡——因为长相和气质嘛。老板就让我走美艳路线。还让我去参加酒局……低声下气。”秦雪心耸耸肩,“我那时的经纪人让我陪老板。煤老板的审美嘛,就是喜欢看红衣美女。所以每次都穿着紧身的红衣过去。一开始很恶心,每次喝完酒都会吐一地。后来就习惯了。去发布会、去电影节也得穿红衣。因为要突出,要艳压。”

虽然每次都是徒费心机,被林梦的白裙碾压得渣都不剩。

还有一次颁奖典礼。她穿白裙,和林梦的白裙撞上,被全网嘲“东施效颦”。

最心爱的白裙却留下了最深的心理阴影。于是后来就再也不穿了。

池寄夏觉得心里挺复杂难言的。

他没有意识到,即使没有金手指的存在。平日里的池寄夏的共情能力也是很强的。

“……我那时只知道你挺有事业心的。”他说。

聊天的几人都没有意识到,随着秦雪心的讲述,易晚放下了筷子。

黑发黑眼的少年盯着他们许久。他抿着唇。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缓缓地看向天空,手指轻轻地颤抖。

“你的助理给你惹过不少麻烦吧?”易晚突然开口,他说话的风格完全不像平时的他,语气平淡,语言却锋利、极有攻击性,“她的粗心大意害你在林梦那里留下过好几次把柄。为什么不辞退她?你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

池寄夏:?

易晚怎么突然这么……强攻击性?

秦雪心说:“她和我是同乡。”

同乡的女孩,被家人想送走的第二个女儿——之所以是“想”送走,因为接走她的人家在第二年生了儿子,于是把她弃养回去了。

或许是因为婴儿时期没有得到足够的养育,念子的脑袋不太灵光,做任何事都很慢。她没能完成中学学业。在中考前辍学了。

秦雪心那次回乡,是为了出钱给秦家修祠堂。

秦家宗族会用“女人卖笑”的钱修祠堂,却很高贵,不允许女人进入祭拜祖先。秦雪心没有获得进入祠堂的资格,不过她感到很荣耀——秦家从历史上起,就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赚到这么大一笔钱,来为他们修缮风吹日晒、破败已久的宗祠呢。

可是灵魂里还是会有很多失落、不甘心、不肯咽下这口气。她在祠堂后面的大槐树下转。直到,她看到一个女孩。

女孩专心地在糊纸盒子。秦雪心惊讶她幼小的容貌——营养不良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学生。有老人说:“那个女孩脑袋有点问题的。你别管她。”

秦雪心说:“她叫什么?”

老人说:“秦念子。”

秦念儿,秦念子……一个念儿,一个念子啊。

她蹲下身去看女孩。女孩还在糊纸盒子,没有抬头看她。秦雪心问她:“你糊纸盒子,能赚多少钱?”

女孩说:“十个纸盒子算两角钱。”

两角钱……秦雪心又说:“为什么不到厂子里去做?”

女孩说:“我才十五,算童工。上次就是因为我害得厂子被罚钱了。他们就叫我带着材料回来做。”

秦雪心觉得嗓子被噎住了。这种被噎住的感觉比不能进入祠堂时来得更强烈。她给祠堂花了五十万,可这个女孩呢?她糊一个下午纸盒子,十个纸盒子才算两角钱、

“哟!念儿姐啊!”有嬉皮笑脸的小青年在旁边喊。

“听说念儿姐在城里发达了啊。什么时候提携提携咱们啊?”

“还不知道她在哪儿上班……”

秦雪心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

她在圈子里时经常言行失状,尤其是在遇上林梦时。那种难以自控的愤怒会让她崩溃,制造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的矛盾来。

这一次还是有那种熟悉的感觉,非常强烈,非常冲动。她记得林梦最近也是有个行程,是去她的老家,搞什么助农义卖之类的。

呵……又是回馈乡里,对上了呢。

‘一个虚荣无知,修建没意义的祠堂,还和同乡们关系不好,打架吵架,在报道里丑态百出。另一个心系乡民,通过助农计划为家乡创造了新的柑橘品牌,再通过自己的影响力让乡民们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引起了高层的注意……’

又有声音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

可这次那种食不下咽的感觉让秦雪心没有沉入她本应沉入的迷梦。她蹲下身,对糊着纸盒的女孩说:“你跟我走,做我的助理,我给你饭吃。”

愚笨的女孩茫然地抬头看她。

我叫秦念儿,你叫秦念子。

我们都没有白色连衣裙。我和你的名字很像,我比你漂亮,比你聪明,所以比你幸运那么一点。但即使你不漂亮,也不聪明,你也应该得到一点幸运。

因为你是和我名字相似的女孩。

我们都是女孩。

“……其实。”秦雪心最终只说出了这一段话,“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会给我寄来她不用的衣服。我听说她学习成绩很好,去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后来还出国留学、读博……一个会把花花绿绿的衣服寄给邻居家妹妹的邻居家的姐姐,就像会给孩子带来幻想的童话里的神秘仙女一样。”

我也想做另一个女孩的神秘仙女。

把五光十色的世界带给她的神秘仙女。

和林梦不一样,和现在的“秦雪心”不一样。我也是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的。可它沉重,没有爽点,不甜,也不好玩。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故事。他们都会喜欢红衣女主秦雪心。

“就像每个恶毒女配身边,都会有个不仅不会阻止上级的行为、还会不小心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将她出卖的助理。”

易晚看着秦雪心一张一合的红唇,漠然地想着。

他没有为她们感到悲悯,一点也没有。就像天上的神明也从未想过,这个贪慕虚荣的恶毒女配是怎么和她的愚笨的助理相识的,也从未想过,恶毒女配是为什么不把身边老是不小心坑害自己的笨蛋裁掉。那些携手一起走来的日子、那些不离不弃,对于光鲜亮丽的故事本身来说,都是不为人知的细节。

对话终了,始终盯着秦雪心头顶的易晚,终于松开了被他紧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藏在桌下的手。

……成功了。

没有出现丝线,没有出现干涉。

他赌赢了。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场对话是被易晚诱导着进行的。

秦雪心说了那样多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有哪里不对。

可这是为什么?

秦雪心不是被天道选中的新“女主”么?为什么天道……没有对秦雪心这样“崩人设”的表白进行干涉?

易晚不明白。

一顿饭吃到最后,所有人都没说什么话了。下午轮到秦雪心和薄绛定妆。池寄夏在回收饭盒时对秦雪心说:“加油啊,仙女。”

秦雪心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并不是。”

她注意到薄绛始终没有说话,却始终盯着她……

和易晚。

秦雪心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被蓝光助理接走。助理替她整理红风衣的领子,秦雪心低头看着他的手,觉得自己就像个任人摆弄的洋娃娃。

“他们身上有主角气运。你多和他们来往,是好的。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会减少气运。”蓝光助理说。

秦雪心的表情立刻就垮下来了。蓝光助理提醒:“记得你的人设。”

他的声音很冷漠,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个物件。

秦雪心僵了僵。这次她的心里比从前几次都要更不情愿,胸口扑腾扑腾地跳,拒绝就要脱口而出。

或许是那些关于她自己的回忆,让她觉得……她分明也是一个完整的人。

她灰暗,但也没有那么一文不值。

可最终她还是因助理凉凉的一眼屈服了。

助理说:“雪心,我也不是故意想管你。你得知道,有钱才有将来啊。没有光鲜亮丽的未来,谁愿意看你一眼?”

秦雪心知道他在暗示秦星。

放在过去,秦雪心或许已经屈服了。可这次她的心中却充突然地冒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一定要为秦星的未来负责呢?

她已经帮了秦星……帮了秦家那么多,这笔账,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呢?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做自己,而不是做秦星的姐姐呢?

其实真正该为秦星的未来负责的,不是他自己么?

秦雪心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躲过蓝光助理的视线。助理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想想林梦。”

砰。

听见“林梦”的名字后,秦雪心开始恐惧。

她很清楚林梦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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