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大家都是虹团的人,要是薄绛演不好,他自己也会不太舒服。而且……

池寄夏眼神暗了暗。

昨晚自从酒会回来后,他就再也没能联系上系统。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过的。

薄绛还是闭着眼。车轮胎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摇摇晃晃,他的大脑也摇摇晃晃。

自从来安阳后,他就一直很困倦。

越来越容易困。

汽车摇摇晃晃,就如同马车在摇晃。黑甜的梦境缠上来,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正坐在柔软的贵妃榻上。

有人在轻轻地拍他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像是慈母。可他哪里有母亲呢?他的母亲从来没有温柔地拍过他的背脊。

女人说话了:“明越,明越……好好睡……快长高……”

我是……

“我是……薄明越……”

砰!

有人拍醒了他。

薄绛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池寄夏的眼睛。池寄夏说:“你昨晚没睡好吗?在车上睡得这么沉。”

“不知道……昨晚没睡好。好像有谁盯着我似的……”

薄绛揉揉眼睛,眼前终于清明。他又听见池寄夏说:“易晚说叫了半天没叫醒你,我手劲大来让我拍……等下,盯着你,谁?不会是丁别寒吧?再等下,易晚呢?”

两人都有点愕然。原本属于易晚的位置,如今是空无一人。

……

“呼……呼……呼……”

易晚蹲在一片断墙之下。

他用力咬住自己的虎口,瞳孔放大,双目无神。可无处不在的恐惧依旧摇着他的肩膀……让他难以自制地颤抖着。

丝线。

他又看见了。

丝线,在薄绛的身上,在距离他不到十厘米的位置!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了。iphone单调的手机铃声在旷野里显得格外突兀。易晚犹豫片刻,用手指抽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喻容时”三个字。

他轻轻松了口气,按下接通键,温柔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边传来:“易晚……?到地方了吗。”

平常的问候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就像之音,把他从恐惧的荒原拉回嘈杂的人世间。易晚握着手机道:“我到了。”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喻容时说:“你声音不对……发生什么了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了。”易晚说。

喻容时:“具体是什么?我不放心。”

易晚难得地有点焦躁。他不是已经告诉喻容时“已经没什么了”吗。

为什么还要追问呢。

电话中的对话中断了几秒。喻容时大概是知道他不想说,道:“我就是想问一下,昨晚睡得还好么?”

易晚说:“还可以。”

喻容时:“嗯……有什么想吃的吗?剧组的盒饭应该挺一般吧。”

易晚:“没什么。”

安阳古城的风沙有点大。易晚吸了吸鼻子,说:“我要去定妆了。”

而后,他听见喻容时说:“真想现在就见到你啊。”

易晚沉默了。

半晌,他说:“刚刚,我看到薄绛头上的丝线……就在我肩膀旁边,我很害怕。”

我害怕被丝线操控。

我害怕它们转而伸向我。

我害怕……我不再是我自己。

喻容时说:“你不用怕。有我在。谢子遇不是说我是被‘神’抛弃的废品么?那你是被废品选中的人。”

易晚面无表情:“这个说法听起来一点也不酷啊。”

喻容时笑了一声,而后谨慎说:“你能离薄绛远一点么?”

易晚:“你不想拯救薄绛了?”

喻容时是一个多么英雄主义、又笃信奉献精神的人啊。

喻容时:“你的安全更重要。”

易晚:“有池寄夏在,没事的。而且丝线的目标似乎只有薄绛。”喻容时还是没有立刻放心。他沉默了一下,道:“没事。谢子遇在我这边,我不会让他过来的。”

易晚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啊,喻老师。”

喻容时依旧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总算肯挂掉电话。在通话结束前,他对着话筒安静了很久,而后,小心翼翼道:“易晚。”

“嗯?”

“我们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

易晚想了想,说:“被你强吻过一次的关系。”

喻容时:……

“好吧,行吧。小同学。”喻容时无奈又宠溺地说。

易晚正准备挂掉电话,喻容时突然又说:“易晚……其实我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如果是你的话,即使是碰见了丝线,也不会被它所束缚。”喻容时说,“谢子遇曾告诉我,‘天道’在寻找最精彩的剧情……”

易晚沉默:“……说得好轻松啊。”

“但一个自由的灵魂,不需要被束缚。它不需要规则,就能跳出最美丽的舞蹈来。你知道么?有的精彩,是会超越‘天道’的设计的。如果我是‘天道’,我一定舍不得摧毁这份精彩。”喻容时温柔地说,“当然,为了保证安全,还是离他们远一点。”

精彩?

我吗?

易晚说:“你好像忘记了我是团里人气最低的人。”

喻容时说:“是么?下次我给你打榜?而且……”

“你其实不在意这些东西,对吧?”

通话结束。易晚握着手机在断墙后发呆。

——他是灰宫口中被“天道”抛弃的“废品”。

——他定义模糊,不被天道束缚。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能免除天道的注视和干扰。

——他因为和他相遇,一点一点拥有更多愿望,变得鲜活起来。

——可他不是他向往的“凡人”。

——他绝对,不可能是凡人。

“而且,我无法坚信,这一定不是一场‘安排’。”

他对自己轻声说。

但他说,他可以战胜“丝线”,言之凿凿。

……

易晚在失踪十五分钟后终于又回到了片场。池寄夏拉着他一起去定妆,对他说:“薄绛最近身体很不舒服啊。”易晚:“嗯。”

池寄夏:“他是不是太入戏了?我听见他在梦里说‘我是薄明越’,这入戏还入戏错人了啊。”

今天的工作任务相对简单,即再试试衣服、试试妆容。池寄夏先去换了一身皇帝装扮出来,在剧组里找自己认识的人“耀武扬威”。他正玩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梁辉实。

“梁哥啊。”池寄夏也不甩脸子,笑嘻嘻地回应他。

梁辉实盯着他全身上下看,而后冷笑一声:“恭喜啊,好多年没见过你演正剧了。”

池寄夏说:“和梁哥一样演个配角,演技还是够用的。”

池寄夏从来没有任人阴阳的道理——不管他做没做错。

梁辉实说:“不仅自己来,还带着两个队友一起来?这算是壮胆,还是一人得道,鸡犬也要升天?”池寄夏知道梁辉实讨厌他,可没想到这人说话这样刻薄。他刚拧起眉头,就听见梁辉实道:“这几年我不是没看过你演的剧,什么《漂亮校花,什么《少爷和她……要我说实话么?都是垃圾。既然已经跑去演那些烂剧了,为什么又要跑回来?”

池寄夏刚想发火,就听见易晚说:“梁哥,你看池哥的电视剧看得还挺全的嘛……”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梁辉实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易晚说完这话就去试妆了。池寄夏留着和梁辉实对峙,对他狂抖眉毛:“怎么?很在意我?”

梁辉实反而冷静下来了,脸冰得难看。

“有些人从没有过好机会,有些人有机会和天赋,却肆意挥霍。”他冷冷道,“这是叶导的最后一部戏你知道吗?塞进来你们三个搞唱跳的,别把别人的毕生心血变成一场笑话!”

池寄夏说:“你说什么呢?”

梁辉实说:“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一个没演过戏,一个只演过一个小龙套。难道不是你和你的公司把他们塞进来的?”

“好了,辉实。”一个苍老又威严的声音响起,“易晚是我选的。”

梁辉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他看着走到他身侧的老教授,失声道:“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总得给有天赋的新人一个小机会吧。”老教授笑,“而且有时候,戏份少的小角色也会有非常好的表现效果。”

梁辉实抿着唇不说话了。他极为复杂地看了池寄夏一眼。

池寄夏等着梁辉实快走。可梁辉实在转身走之前,还对他说了一句:“池寄夏,你好好演吧。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得到你拥有的机会。”

他离开了。

“我靠这人……”池寄夏瞪着这人的背影。另一个女声却轻飘飘地说:“你们关系不太好啊。”

他一转头就看见秦雪心坐在他旁边。

这还是池寄夏在上次那部剧之后第一次面对面见到秦雪心。这位女士的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嚣张跋扈、脑子不好使。可如今她一身红衣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眼眸淡淡看着前面的模样,却像是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他记得这妹子在阳台上找易晚哭来着……八卦的心起来,池寄夏顺口道:“他看不起关系户呗。”

秦雪心说:“是么。我也是关系户。”

确实如此。池寄夏笑了:“哪里,不是说你之前面试拿到了一个角色么?现在不过是换了个角色演而已。”

“换了个角色演啊。”秦雪心说,“是么,他们都说我是七公主。生下来就无忧无虑,阳光,明媚。”

池寄夏:“嗯。”

秦雪心又说:“可如果我生下来不阳光明媚,那就是没有价值的么?”

池寄夏一愣。他看对方的侧脸,女人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而后他听见拍摄场地里的声音:“都过来看帅哥啊。”

……

薄绛的妆造不算困难,因为不需要特效化妆。

导演基本上把私生子这个角色按照偶像剧男主那样设定。薄绛得以获得了化妆师的超常发挥,直往最帅的样子化。效果出来后,整个化妆间里的人都很满意。他们让薄绛站起来转一圈,屋内屋外都围满了看帅哥的人。

薄绛倒觉得很尴尬。按理说他并不会因为大众的注视怯场,可如今他扮演的是他自己的私生子……结果这么多人里,只有叶导看着他,摇了摇头。

叶导:“感觉差了一点。”

“差了哪里?”

叶导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人对叶导说:“可能演起来就不一样了。”

叶导对薄绛说:“你看过剧本吧?做几个姿势出来。”

有人递给薄绛一把剑。薄绛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做了几个凶狠的表情出来。

凶狠、偏执、为了复国不择手段、隐忍……这是他的私生子该有的表情。

可叶导还是摇头,不断摇头。

“不对,不对!”

“还是不太行。”

“不行,不行啊……薄绛,你对这个角色的理解是什么样?”

薄绛尽管已经极度不悦,依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叶导听完后,沉吟片刻道:“还差一点……薄明绛的私生子不该是这样的。”

弦崩断了。

“叶导。”薄绛冷冰冰地说,“为了这么个角色,花这么多时间为难,值得吗?”

“你说说看?”

“薄九原本就是个不存在于历史上的人物。一个为了满足收视率需要被生造出来的……东西。”吐出这两个字时,薄绛觉得爽快极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人。差不多行了。”

薄绛的骤然尖锐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他如今的模样真的和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而叶导只是看着他,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继续说。”

“薄九的存在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个玩笑。一个假东西,一个不尊重历史的假东西。”薄绛闭上眼,“抱歉,我做不了他的解读。”

站在另一边的梁辉实已经紧皱住了眉头。薄绛叛逆的态度显然已经点燃了他的不悦。他站起来道:“你怎么和叶导说话的?”

薄绛突然觉得很累。

好累啊。

为什么要花时间在这里和他们争吵呢?得过且过地混过去不就好了。现在嘴上先糊弄着,演戏时随便演演不就行了么。反正这个角色就是用来卖脸的……为什么要和它较真呢?

那种温暖的睡意又从脚踝开始包裹他,就像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他说大哥你累了吧,大哥你快点睡吧,瞧瞧你,真可怜,在这个世界里也不能和任何人建立好一点的关系,所以……

让我来代替你吧。

叶导说:“挖掘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能有什么样的表达,是我们共同的任务,是……”

眼睛渐渐闭上。

“一个活在虚无的旧梦里的,不愿承认现实的做梦者。”有人说。

那人的声音极其清冽,像是寒风,吹走了所有旖旎的迷梦。有人在他的身后喊他的名字:“易晚,还没化完……”

薄绛睁开眼。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那个身影说:“薄九从来不愿意承认,属于薄家的王朝已经过去了,消失了。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建立薄氏政权的土壤。他背着剑走街串巷,看起来是求生,其实是逃亡——他背负着母亲留下的名为‘复国’的诅咒,逃避自己跳出这个认知后,本来可以拥有的命运。”

“这个观点很新颖……”是叶导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吗?”

“薄九崇拜他的父亲。这来自于他母亲的灌输。母亲告诉他,薄明绛是伟大的太子,他肩负薄家王朝延续的使命——即使他什么权力都没有继承。他不允许别人说他父亲的一句坏话。但事实上……他应该会恨他。他的超我崇拜他,他的本我却在憎恨他。因为他想要做他自己,而不是做某个人的延续。”

薄绛浑身一震。

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身影。杏黄的衣衫,束发,五官模糊,气质清冷……他站在他身前,让他觉得他就是他自己。

“他”说,他应该恨“他”。

“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改变不了未来的。如果那是值得改变的未来,就不应该把它只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很多时候,人总是喜欢给自己加这些自作多情的责任感。但我不认可。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一切都可以用马尔科夫链来解释。例如,因为他是薄九,所以他传承了薄明绛的血脉。因为他是薄明绛的孩子,他就一定要承担责任去复国。因为他有这样精彩的身世,所以他的复国一定会是成功的。”“他”说,“可薄九真的是在相信这条逻辑链,还是用它做逃避‘自我思考’的理由,在压力下挥霍自己的人生呢?”

“所以他是个做梦的人。”

薄绛终于看清了。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任何人,而是易晚。易晚凝视着他的脚踝,面无表情。

他放在腿侧的拳头因看见了丝线在颤抖。可他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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