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要以德为载,才有根不会虚浮。道是广厚的,宽广浑厚,如天地,而人欲之狭薄,难以载道。

萧琰的意思是,你纵然整个人族的立场上,为人族谋利,不是为了个人的私欲,然与天地的广厚相比,人只天地一物,以人欲而毁地,那也是私欲,是人族的私欲。欲不载道,唯厚德载物。以欲前行,能行多久呢?“远古文明何等辉煌,远古巫族何等强大,但文明和强大都毁灭了,这就是欲不载道,人族就是被自己的欲给毁灭了。”

上古巫族痛定思痛,伏羲将天地之理和毁灭之理都画入易中。

“周文王悲悯天下而得道,悟出易中真义,演《周易解易曰:坤,厚德载物。万物存方有世界,世界不是为人这一物存。”

萧琰转目看着萧桥,“人毁地,灭大地万物,就是违道,无德不载,终会自毁。远古巫族就是教训。”

载道的德是什么呢?萧琰认为,有情有义即德。义非正义,而是一个人行事的原则。无情的人未必无义,心里有底线,那也是德。

萧琰说:“大地为母,是人族的底线。远古大巫如果心里存着这个底线,大地就不会打成洪荒,巫族也不会衰落、消亡,人族文明也不会覆灭。”

萧琰知道,人性有善也有恶,而人欲也是人性,不可剔除,但,“人还能称为人,就是把握住了底线。人族也要把握自己的底线。”

萧桥沉思着,眼中光芒忽明忽暗,面庞映着日光却始终明朗没有阴霾。良久,他点了下头,跟着又摇了下头。

他左手拍了下膝盖,唉声道:“十七姊说的对,我之前是想岔了。大地广厚,哺育人族无私,我不能因为忧患云端对人间的威胁,就只顾及人族的高速发展,而不顾对大地的损害。这即十七姊说的,失去底线。”

他又拍了下膝盖,“但我觉得,巫族灭亡的根源在于力。没有力,有欲也枉然。正因为个人有了极端的力量,认为能天能地了,人心被欲.望掌控,就会祸害人间,毁天灭地,最后毁了自己。说到底,是力的罪过。”

萧琰眉角一扬,她这堂弟果然是信念坚定之人,一旦认识到自己错误立即坦然承认,不会狡词争辩,但对自己观点的核心却不会动摇。萧琰转脸看他说道:“刀握于人杀无辜,罪不在刀,在人。”

萧桥说道:“但人无刀器,也无力杀人,犯凶的度会减轻。”

拳头杀人总不及刀杀人便利,个人没有强大力量,想灭天灭地也没那能耐。

萧琰点头一笑,“这还是在说力。”

她说道:“修道,不是修力。”

萧桥还只是看到了修道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很多修道者,修的也是力。远古的道,就是追求力量,强者为尊,以力证道;最终也毁于更强的力量。而上古遗留的巫族已经在反思这个道,遂有伏羲观天地重新悟道,画易曰自然;遂有广成子等大能立道门传长生道统;遂有老子继上古大巫之道,立《道德经,传“德以载道”。

“为何说修道不是修力?”人的本性就向往强者,没有人不想自己成为强者,一说修行很多人想的就是拥有力量变强。

萧琰说道:“我们知道,只有强健的母亲才能生出强健的孩子。大地是万物之母,越强健、越有灵气,孕育出的人族才越强健、有灵气。远古的时候,大地灵气成雾,孕育出的人族是最强的,也是体质和天赋最强的一代。而洪荒之后,大地灵气衰减,人族的血统也在衰退,很多天赋退化甚至完全消失,听力、视力、嗅觉、力量、反应,等等,都在退化。远古的人族,不说巫族,普通人族奔跑速度能赛过我们的马车,单手之力可以举起我们的耕牛,如今我们人族体质、力量已经退化,只能自诩智慧胜过万物了。但不止体质和寿元,事实上,人族的智力比之远古也在退化。”

萧桥前面听得还在微微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就一挑。他一直认为现在的人最聪明。

萧琰很理解他的骄傲,唐人总是能骄傲的将以前的朝代各个方面都比成渣,认为当今当世最强。

但人族的退化是事实,不是今古的现在与以前相比,而是今古与远古比。

萧琰说智力:“就平均而言,远古的普通人族比现在的人聪明、灵活。虽然智力不等同于智慧,有智不一定有慧根,慧根是心性,是觉悟,这很少人才能有。但智力高的民族,学习思考创造都比别的民族强,可以创造文明,超越文明。希腊人被罗马人的武力打败,罗马人又被欧罗顿人的武力打败,但我们认为希腊人比罗马人聪明,罗马人比欧罗顿人聪明。”

萧桥点头赞同,大唐的读书人谁没读过世界史呢?希腊人创造了璀璨的希腊文明,是北大西洲文明之源;罗马人继承希腊文明,但没能创造出超越希腊文明的罗马文明;欧罗顿人更不行了,被大唐史书评为“野蛮摧毁罗马”,欧罗顿人没有文明,整个帝国的文明就是罗马文明的摘取切割和教会文明的全面占领,被大唐士子嘲讽为无脑的巨傀儡。

他听萧琰继续说道:“不说智慧,假若人族的智力整体提升,至少,学习力会更强,更有思考力,更能创造。虽然人是智还是愚,还有知识和教育的因素,但智力不高的人,要教百遍才懂;智力高的人,一点就透,而且能举一反三。远古人族文明的辉煌,不仅仅是修行文明的辉煌,音乐建筑文化艺术,这些都是普通人族创造。

“那时的普通人族,在力之道之外,提出了‘美之道’,而这种对‘美’的向往,铭刻在人族的血统中,即使经历人族的大破灭,仍然顽强的遗传下来,在我们的血统中流淌。

“力之道,是人族从丛林天地继承的规则,是目睹神族的强大而镌刻的规则;但美之道,是人族有别于万物,自己创造出来的道——而这,就是我们的祖先,远古的普通人族所创。今世的德之道,即是继美之道而来。因为德行,就是美好。”

萧桥神情动容。如果说他对远古人族的印象,只是巫的强大力量,和对大地的毁灭,那么现在,他对远古人族真正有了“祖先”的认同感。

萧琰说道:“咱们今人常说道:人杰地灵。地灵,才育人杰。山清水秀的人一代代下来,和穷山恶水的人一代代下来,哪个更聪明?”所以远古人族比今世的人智力高,那不是偶然:是有大地的灵气孕育,加上人族的努力修行,一代代进化才成就。

——大地给予人族的,不仅仅是生存。修行给予人族的,不仅仅是力量。

萧桥抬手在马鬃上捋了一下,抚着马颈,凝目前方,明朗又沉静的眼里是更加深入的反思,惕厉。心里思索道:我之前所想入了极端。此乃朝夕焦虑所致,有极端力量悬于头顶,如锥倒悬,不知何时落下,让人心中悚惕,遂有过激之想。

如果说远古那些大巫们是恃自身的力量任意妄为,我之前的想法那就是恃科技的力量任意妄为。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恃力而为。他越想越是戒惧,背上不由沁出微汗。目光由反省,惕厉,又渐渐转为明朗,比之前的更加清明。

萧桥一夹马腹,策马转入外区另一条直道,向东而行,先反省了自己,然后唉一声说道:“如果晶石降下来,不说降成大米价,降成电池价也好啊,清净能量的问题解决了,技术进步的阻碍也就消去一半了。”

说到底,萧桥忧患的根源是云端的极端武力,为了制衡云端,才会生出不计代价的迅勐发展人间技术的想法。但若延滞技术的清净能量问题解决,那么人间技道的发展就不再有阻碍。

萧琰抬眸看着大唐的方向,说道:“会有这一天。”

她说:“我们比远古强。”

神色宁静,自信。

因为有你,有我,有很多这样的修行者。

***

大雨哗哗而落,打在傀儡身上啪啪响,水田中也砸出一个个漩涡。一行行插好的“秧苗”被风吹得倒伏水面,因为苗根不能插得太深,有的苗已被大风刮得拔起来飘伏在水面上。不过,这本来就是试种看成果,真正插秧时节也不是这样大风大雨天。

李毓祯踏着木屐漫步,绕着水田走了一圈,时而看看天空,时而看看傀儡,时而又凝眸沉思。

李太虚的那份气象大汇在她识海里流转,虽然她没有展开看完,但神识早已经阅完记下,没有遗漏。这就是修行的好处,否则她肯定怠政。

回转到田垅这边,她想起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又和李太虚说道:

“偃道有这个优势,就只需要悟性,无须修行的根骨资质,省了修炼天地元气这一关,培养偃者就相对容易。”

当然这个容易只是相对阵道符道而言,否则偃道早就大行于世了。

悟性,不是读读书的悟性,跟佛道的禅说的“慧根”有相通之意。试想佛道开宗以来,开悟入禅的禅师能有多少?

偃术是远古普通人族的大智慧者创下,历经大破灭后零落,传下来的只是残片。加上又非巫族道统,当年立下道门传道统的广成子等大巫也没想到要收录偃道简籍,以致比道统还更零落。

直到大唐高宗皇帝时,才重视偃术,将流落四方的偃道传人集中起来,成立帝国偃部,群策群力研究偃道,发展两百多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如今偃部有偃师、偃正、偃工共二百余人,手下带着的偃生也有二百余,是时候成立一个偃道学院了。”

李毓祯看着傀儡说道,“有了学校,就能广招天下学生。有了数以千计的学生,就有上千的学徒,普通傀儡就能量造。”

李太虚顺着储君的目光望去,心忖,这“普通”傀儡应该说的就是“无脑”的傀儡,不以脑核自驱,而是晶石驱动,做偃符串设定的、机关操纵的简单动作。

果然,便听李毓祯有些薄凉的声音说道:“像插秧这种,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都应该让机器让傀儡去做。人力,不是浪费在这些上面。人要做人该做的事。”

人该做的事……

太虚公心里默默忖着,哪些是人该做的事?

将农户从田地里解脱出来——更真实一点的说法,是逼出来——进入工场,成为机器生产的工户,这是“人该做的事”?

太虚公觉得,不是。复杂的、需要知识和时间培训的工种不提,但流水线上,那种日复一日、简单重复的动作也不是“人该做的事”,只是换了个地头。

当然如果从帝国发展来讲,工商业才能强国富国,种地种出亩产万斤来也富不了国,减少耕作劳力、农转工这是必然的道路。

但殿下说的一定不是这个。

李太虚觉得,李毓祯才不会去管帝国工业农业什么的,这位储君必定想的是——那是宰相要做的事。

这位首先是修行者的储君,心里思考的,必定是与“人”有关的。那些治国治政之类的事,在她心里,都属于“事”。

联想到大气候的变迁,太虚公眉毛抬了抬,看了看天空,长长、缓缓的吐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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