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没吃过手抓饭,但吃过手撕羊肉,在静南军和乌古斯的时候,吃烤全羊就是上手撕,在军营不能时时维持士族礼仪,那只会让士兵远离你,在乌古斯就要入乡随俗了,用手的确痛快,比用刀割的感觉好,尤其幕天席地,头顶辽阔的天空,周围一望无际的原野,那种感觉,豪迈、爽阔之极。
萧琰很喜欢思考,以前她就想道:环境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性情。
她专注吃完这块羊肉,洗手时又思考着: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不同生活习性的民族;但是生存环境改变了,民族的生活习性却不一定会改变,比如大食人……当初默罕创立真主教的时候,大食人还处在部落联盟阶段,在干旷草原和沙漠中逐水草而居,部落又多仇杀掠夺,迁徙频繁,这种生存环境下,以手而食就是最简便快捷的,保持这种习性就很有道理;但在大食强大建立帝国后,生存条件完全改善,却依然保持了抓食的生活习性,一海之隔的北西洲人却早已发明了刀叉……
大食人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性,这是尊重他们祖先的传统?不,大食和大唐不一样,他们唯一信仰的是真主,不祭祀祖先也不信仰祖先,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本书:原来如何,现在就如何。
说出来的道理成了永远的道理。
信仰凝固了时光,生活也就一成不变。
萧琰不会说这是不好,信仰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理解合理的,尊重不合理的,只要这个不合理没有伤害他人。
“大食人多数豪迈旷达,应该跟这种饮食习惯有关;当然大食女人不算,被教义裹得一身严,只能露一双眼睛,能豪迈才怪。”萧桥撕了一块羊肉说道,他将这小块羊肉慢慢吃了,学西洲人耸了下肩,“这就是当时、当世之道理,约束今时、今世之人。默罕说这条教义的时候,当时可能是出于保护弱势女性的原因,穿着宽大黑袍里得一身严能减少男人的侵犯,但也让大食的女人一直很弱……
“不像咱们大唐,以大易为本,大易分阴阳,但阴阳无尊卑,只有禀性的不同,道门佛门都是不讲男女的,墨家讲兼爱平等,男女当然也平等,孔子讲女子柔弱顺从的时候也是当时当世的道理,乱世之中弱女子当以柔顺求生存,后来被汉儒弄成男尊女卑,到高宗的时候重开百家争鸣,首先被道家墨家拍得满头包,鲁郡孔氏重新诠释了论语的一些经义才又站住脚了……
“虽然说,这是高宗皇帝治政的需要,大唐要强大,不能只靠男人,那是一条腿走路,很蠢;也符合道墨佛三宗的诉求,得到这三宗的支持;但最重要的是,这是时代的变迁必然带来的变化,今时今世的道理,必定取代以前的道理。”
萧琰咦了一声。
在女性问题上,萧桥将默罕和孔子的出发点进行类比,这倒是新鲜……细想,也有道理。这两位不同大陆的思想圣哲,在浩瀚的思维宇宙中有某些相同的星辰,这是不奇怪的。只是萧桥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四的年纪,就有这么深邃独到的见解,让萧琰很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位堂弟让萧琰“眼前一亮”好几次了。
她觉得这位堂弟还会让她更惊讶。
萧桥开始给萧琰示范怎么吃手抓饼。
大食语中,这种很薄的大饼叫皮塔饼,有点像大唐的胡饼,可能都是游牧时代的主食,故而有着类似。萧桥还是用右手,左手辅助,撕了一角皮塔饼,包上去了骨刺的鱼肉,蘸一点霍姆斯酱,吃一口又蘸一下。
萧琰一板一眼的照着做。
吃完一方手抓饼,萧桥又开始了他的侃侃而谈。
“咱们华夏族的先民,最初也是用手而食,后来煮汤太烫了,不能用手搅、用手捞,就用两根树枝,于是发明了箸。最初只是负责煮食捞食的用箸,这是公箸,到后来人人都用箸,饮食方式就顺应稻谷蔬菜为主食的变化而变化了。
“而用箸,也意味着民族习性的形成,规矩、内敛、自律,还有柔和、精细、技巧。”
他这时看着萧琰,明亮的眼中有着一种光芒。
萧琰一时没有解读出来。
她认真吃完手中的饼,拿起热巾擦了嘴唇,然后说道:“分化?”
萧琰没有研究过各民族的饮食习性,但人族的历程她清楚。
上古大破灭时代后,城市文明在洪水地震海啸的大灾难下彻底湮灭,人族被逼回了森林和洞穴。巫族很多道统都消亡了,残余的道统也是苟延残喘,因为畏惧这种“天谴”,幸存的道统都退隐或半退隐了,没有退出人间的也不敢大肆用术法遭“天谴”,以前用术器符纸等轻易就能构造出的各种生活生产工具彻底没了,人们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去打造……怎么用矿石炼出铁器大家都傻眼,只好用石头磨成工具,在工具匮乏下,各大陆的先民吃饭肯定都是用手,方便呀……后来才有了分化。
萧琰问的就是分化。
华夏族开始用箸,北西洲人开始用刀叉,那时大食还不叫大食,属于南大西洲闪含族的一支,仍然在用手而食。
“十七姊你说的没错,北西洲先民最初也是用手,后来用刀,再后来发现用刀不够,又加上了叉子。这就有意思了。咱们的先民也是先用手,再加入刀,之后发明了箸,取代了手,再之后认为刀是武器,有杀伐意义,放置食桉不合礼仪,于是撤下了刀,只用箸。”
萧琰眉毛一抬,流露出有不同看法,但她看出萧桥的话意没有说完,就依然注目倾听。
“十七姊,我们西陆分院在十年前设立了一个课题,研究生活习性对民族习性的影响。三年前,我很有幸加入了这个课题组。”
“哦?”萧琰很有兴趣。
“十七姊,我觉得,从生活习性看一个民族的性格,这很有意思。”
萧桥向她扬眉一笑,专注的目光有一种深邃。
他的眉浓黑有英气,却不是英锐的剑眉,而是一字平直眉,在他年轻朝气的脸庞上,增加了一种稳重,让人觉得年轻却没有年轻人的青涩;当他专注看你时,就让你感觉到一种可信。
“譬如大食人、欧罗顿人、突厥人、乌古斯人……这些凡是以手、刀叉为食具的,都是偏重武力夺取,因为这种方式最直接,就像用手吃饭、撕肉,最方便快捷;而用手撕肉,用刀叉切、割、戳,都是一种暴力方式。这里面天竺人是一个例外,他们属于森林系,以手而食是亲证自然,崇尚静思而不崇尚暴力,这个我们以后再讲。再说用箸,它不会撕、切、割、戳,破坏食物的完整,只是食物的转移。”
他说道:“咱们用箸的民族更讲规矩,讲究在秩序中以规则获取利益,最痛恨的就是以武力打破规矩夺取利益,因为这意味着破坏秩序——我们不信神赐食物,相信自己生产才能获得更多的食物,生产就要有秩序,任何对秩序的破坏都是对生产的破坏。
“箸头向内合拢,才能夹食物,这意味着我们的习性是向内,相信内在的,才是最大的力量。夺取他人食物,可以得一时饱,却是向外,依赖别人的产出,这就不如靠自己。自己能生产,才是最稳定的来源。这就又回到了秩序,规则。稳定利益的源头来自生产力,而生产力就要在秩序中保障。”
萧桥明亮的眼睛中有一种深沉的锐利。
“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性,是祖先们面对自然、面对生存做出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刻入血脉,繁衍遗传,就形成了民族习性的不同,也是对待世界的不同。用箸的最大特性就是规则、秩序,这是和用手、用刀叉的最大差异。世界是要有秩序的,因为秩序才能稳定,稳定,才能继续发展,文明成果才能传承下去。十七姊,你说呢?”
萧桥最后这一问,也有些锐利。
不同于他之前的热情、开朗,隐隐有种锋刃的感觉。
萧琰拿起托盘中的清水,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抬目,对萧桥说道:“秩序,规则,这是必要的。”
这位堂弟话中另有意思,不只是说食具,不只说民族习性的不同,应该是在表达他的观点、倾向。
规则、秩序的对立面,就是暴力、破坏。
而最大的暴力,往往来自于最强的武力。
人间最强的武力是军队,但军队有秩序,有帝国的权柄、法令规则约束。
人间之上,却还有一种力量,是权柄、规则很难约束的。
……
结合自身来西洲的使命,萧琰不得不怀疑萧桥对她说这些话的用心。
以她的性情,很少怀疑人的用心,尤其是对亲人、朋友,但她有敏锐的直觉,能够感知他人的用心。
萧桥不是宗师,以他在族中的地位也不够资格接触天启计划,萧澜虽然是他母亲也不会透露;但不排除以他洞察信息的强大能力觉察出蛛丝马迹,进而怀疑她出使西洲的使命:她是萧氏最有潜力、最年轻的洞真境宗师,武道前途远大,如果不是重要的、特殊的使命,萧氏不可能同意她在这时候被派到危险的西洲——萧桥怀疑她来西洲是和云端武力相关,这就是合乎情理的推测。
当着她面说出这番话就耐人寻味了。
萧琰认真看着堂弟年轻的脸庞。
这个年纪,是最有理想的年纪。
萧琰自己就有理想,而这位堂弟的理想,似乎跟她有着背离。
萧琰认真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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