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如风雨, 可泽被人间, 亦可为祸人间。”

萧琰的眼神清澈坦荡,如地中海上的晴空,澄静平和,没有激动,也没有生气。

云端是什么呢?云端是拥有强大道统的宗门,具体的说, 云端就是指先天宗师。虽然萧琰还不是先天宗师, 但二十六岁就晋入洞真境大圆满、拥有无限潜力的武道天才,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来必定是云端的一员, 而且是举足轻重的一员。

尽管还没有完全克服心魔,但萧琰在武道上向来对自己有信心,她的师长亲友也同样对她有信心, 包括萧桥在内, 他坚定的相信这位堂姊一定会是云端中的云端,如此当着萧琰说这样的话, 可以说是年轻人的坦荡锐气, 但问题是, 萧桥在说这话前试探了萧琰两次。

第一次是借旋转餐厅的机械装置, 试探她对普通人的态度,以此推测她对人间的态度;第二次是借抓食故意夸张的取笑,试探她的心胸……确定之后才侃侃而谈。

这就不能称作“坦然”了,而是心计。认真说来无可厚非,毕竟不是随意就可对人就直陈指责的观点, 但这心计用在萧琰身上就有些不合适了——一则萧琰是他堂姊,二则是嫡支嫡脉,即使不强调嫡支和分支在身份地位上的差别,但至少应持有尊重,这是辈分,也是规矩。萧桥这般心计就有些仗恃萧琰性子好而为了。换了别的人,即使不生气,多少也有些不悦。

萧琰没有不悦或者被分支堂弟冒犯的感觉,她关注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些枝节上,而是萧桥的话。

萧桥对云端指责的话,她相当理解。

先天宗师是世间至高的武力,他们高居云端俯视世间,向上可破天,向下可灭地,这样的力量,人间怎么能不忌惮?

是以,先天是各个帝国最强的后盾,只是后盾而不是刀剑,这就意味着人间只希望他们是威慑、镇守的力量。称先天为“云端”,就隐含了人间的期望:高高隐在云端就好,不要下到人间来。

萧琰很会换位置思考问题,这样的人通常很能设身处地的理解他人的想法,是以她听了萧桥的话就立即以人间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至高武力对于人间秩序的确是威胁,因此她很认真的回答萧桥说:秩序和规则,是必要的。

但萧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让她有些惊诧。

——有一位洞真境后期的母亲、一位洞真境初期的长姊,而且萧氏本身就是有云端的家族,萧桥有这种想法不得不说脱离了家庭和家族的束缚,思想独立到了卓绝的地步。

这样的人很难说服,他们对自己要走的路,非常的清楚,信念也非常的坚定,没有任何道理能够说服他们改变。

萧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放弃了说服萧桥的念头。

但是,她自己的道理必须要说。

萧琰的道理和很多人的道理都不同,确切的说,是她思考道理的方法和很多人不同:这个思考方法来自于她读书的习惯。

每个人读书都是从识字开始,大唐世家的孩子都是从一周岁开始看图片卡识字。萧琰识字比别的孩子都晚,三周岁以前她都只是学习说话,母亲没有教她认字,只是给她看各种各样的色彩鲜艳的图画,从她还是咿咿呀呀的婴儿时期就开始。但这些图画事实上就是文字,却又不是文字,它们是人族诞生之后最初创造的象形文,是线条绘画的简单图形,根据现实中事物的形状画出的简单形象,后来线条越来越简化,弯曲的线条也渐渐变得平直,直至演变出现在的文字。

萧琰识字就是本源开始,当她正式学习文字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世间万事万物的形象,还有这些事物不同的演化形象。三岁以前的孩子的记忆是和成人不同的,不是单个字单个字的认识后背诵记记,而是“照映”,大脑如同镜子,眼睛是镜面,将整个画面照入脑海,就像帝国科研院根据留影珠的原理探究发明出的照相机,“咔嚓”一声将整个画面照入脑海中,这是人族进化的一种天赋能力,但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天赋却退化了,变成思维主导记忆,只有极少数人保持了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萧琰和这些天才不同的是,她的大脑不仅保持了这种天赋,并且在精神识海中刻下了这种追寻本源的记忆和读书习惯。

母亲说,道理不在文字上,文字只是杯子,我们可以从杯口看到里面的水,却不会看到水的滋味,澹的甜的咸的?是从井里来河水里山上来还是海里来?等等。

母亲教她认的第一个字是“人”,旁边还有她认识的几个图画。母亲说,这些都是人。第一个图画是人的最初字形,侧身躬背垂首向下,意味着人的卑微、对天的敬畏——这就是人族最初的地位。后来人族发展出强者,头抬起了嵴背挺直了,敢于直视天,这就是“大”人,人中之强者。但“大”人的头顶还有更强的压制,此即大字头顶压一横的“天”。萧琰认识“大”字旁边的图画,两边的线条向下斜着,就像人肩膀的形状。母亲说,肩斜是承受重压。后来,大人倾斜的双肩挺起平直,坚定的承担天的重压,头顶向上刺破苍穹,突破天的压制,这就是“夫”,人中至强者。萧琰十二岁才开始读《说文,书中释义曰,夫,头发上插一根簪子,表及冠成年。这只是文字的道理,不是真正的道理。“夫”是顶天立地,是嵴梁骨挺直、不屈不伏,是双肩平直承担责任,是头顶向上,突破天地的束缚,向上进入浩瀚的星河。

夫字破天,这是人族奋斗的意志和精神,以文字刻下的道理。

母亲说,这就是读书的道理,写下它的人,因何而写?为何而写?寓意什么?寄望什么?展望什么?

这是最正确的读书方法,也是最难的读书方法。

只有灵魂纯净平静的人,才能透过文字和它的书写者在历史的长河中对话。

萧琰从小有这样的读书方法,就有这样的思考习惯,抛弃一切外在的、枝节的,直指本源。就像她对李毓祯,只要李毓祯的本源不变——那些让她欣赏、喜欢的东西——她就不会改变对李毓祯的看法,尽管她的道德底线和萧琰不同,但那只是枝节,不是本源。这就是萧琰的道理,坚定清晰的拨开一切缭乱的外在,去看它的本源。

人间为什么忌惮云端?

不是因为:云端是威胁人间秩序的至高武力。强大的军队、大杀伤力的武器,同样是威胁人间秩序的武力,但人间会忌惮放弃吗?反而是不断的强大军队,不断的制造更具有威力的武器——因为军队和武器都掌握在人间手中。云端却是人间无法掌控的,这就是根源。

就如同风雨。

也是人间无法掌控的力量,泽被人间,也为祸人间。

但人间能不要风雨吗?不能也不愿。人间只会直面风雨,不断逼自己提高抵抗风雨的能力,而不会有消灭风雨的想法——不管能不能做到。

萧桥年轻的脸庞严肃,“十七姊,云端不是风雨。人间不能没有风雨,没有风雨,就没有万物;但人间没有云端,可以生存得更好。”

他的声音有着失望,并且毫不掩饰这种失望。

“我原以为十七姊是不同的。”

萧琰是兰陵萧氏年轻一辈的传奇,萧桥因为消息的天赋比绝大多数“听说”萧琰事迹的萧氏子弟更清楚认知萧琰的真实,但当他真正和这位堂姊面对面,却仍然要加以试探,以确定她的真实:这般慎重,就是因他对萧琰有着极高的寄望,以至于让他不惜以分支身份冒犯嫡支——他觉得萧琰是不同的,和他知道的所有修道者都不同,包括他的母亲、长姊。

但寄望越大,失望来临时也就更浓重。

他明亮的眼睛变得黯然,神色中有种悲伤,“没想到,十七姊还是在这个位置上,和其他修者是一样的。”

个体的力量越强大,和普通人的距离就越遥远。权贵漠视平民的生命,这是权力带来的力量,但在生死面前,无论权贵平民都是一样,没有谁更尊贵。而已经行进在摆脱生死这条道路上的修者,无论前方的道路多么渺茫,只要踏上这条道路,就已经自觉的和世间人划开了鸿沟——无论权贵还是平民,和修者,已经有了生命本质的不同。这种不同不是权力地位带来的,而是生命等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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