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见老人许久不言,香惠子移开目光说道。
老人一愣,似乎是为了有话可讲,缓慢的回答。
“好多了。”
“是吗?”香惠子抿抿嘴唇,“那就好。”
“你……过得好吗?”
“是。爸爸……我是说现在的爸爸,他们对我很好,现在的哥哥也很照顾我。也交到了新朋友,还有了新妈妈,大家都很疼爱我,我过得很快乐。”
“是吗?那就太好了……”
老人做了一个介于欣慰与失落之间的表情,香惠子再次别过了头。
受不了一室的安静,裕一郎有些局促的看看香惠子,又看看祖父。
“我……在来这里之前,曾经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见到宗主大人的情境,更想好了无数句见到宗主大人后要说的话。可是如今见到您,我却似乎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忘记了。或许正如您所说,这是我意志不够坚定的缘故吧?”
香惠子深吸一口气,直直的看向真田正三。
“宗主大人,请直接告诉我吧,您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香惠子……你……”突如其来的直接问句让裕一郎有些火,但是他立刻想到了香惠子的情况,所以不住的调整语气和措词,“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和爷爷说话呢?”
“粘腻的温情不适合我对这个家的印象。而且,我认为,造成以前一切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因为,我没有好好的表达自己的想法的缘故。”香惠子看向裕一郎,“没有表达出去的东西,对方无法接收到。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希望,能够和宗主大人最直接的沟通。仅此而已。”
“可是……”
“无妨。”真田正三摇了摇手,再次看向身边已经将手从自己手中抽出的女孩,“香惠子,你还在怨恨我吗?”
“我不知道。”香惠子垂下眼,“我跟您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单单‘怨恨’这两个字可以描述的。因为抱有的希望太大,进而失望透顶的事情到处都是,我只是很不幸的在最稚嫩的时候接触到了而已。”
老人皱了皱眉心,看上去并不像是因为愤怒。
“我以前做过很多无法弥补的事情,从美柰子的死,你母亲的车祸,以及伊藤尚子的进门……我一直,一直都在做,而且越来越多!香惠子,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或者,你希望我怎样做,才能消除你的怨恨呢?”
“消除?”香惠子淡淡一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消除,那么那些怨恨又怎么可能消除呢?”
老人的脸露出哀伤的表情,香惠子接着说了下去。
“宗主大……不,祖父大人。”香惠子忽然转过身,郑重的问,“您,是否,注意过香惠子呢?您,是否,关心过,香惠子的心情呢?您是否,真心的,爱过香惠子呢?还是,您根本就不在乎香惠子?”
“绝对没有那回事!”老人大声叫道,可是当香惠子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要他给出答案时,老人又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最后说出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呜咽了,“我只是,一直认为,我不去过问,说不定对你是最好的。我发现你剑道天分的时候,为你努力训练,不可否认的,有一部分私心是为了让你发扬‘颖流’,但也是因为想要为你和你母亲,能够找到在这个家立足的理由。身为家主的我,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可是我想,至少这方面我能给予你少许的帮助。我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情,可是,我也必须承认,自私的我首先选择了考虑自己孩子的心情。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是还是想要……请你原谅我。”
房里再次一片寂静。
“我这次来,除了来探望宗主大人,也算是来道个别。”
“道别?”裕一郎奇怪的问。
“是。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公开,不过,应该不会再改变了。”香惠子恭敬的行礼,“我即将跟随进行巡演的后母出国,时间已经确定,就在下个月,也就是两周后。”
“是。”香惠子点点头,“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大概不会再有时间到这里来拜访了,所以才想先把一些事情解决。”
香惠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承蒙照顾了。”
“香惠子,你……难道,以后都不会来了吗?”裕一郎小心的询问。
“我不知道。”香惠子轻轻的叹了口气,“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阅历的增加,我能够放开一些事,看淡一些事。可是眼下,我做不到。”
立身站起,香惠子再次行了个礼。
“今天就到这里,告辞了。”
“香惠子……”老人的声音让香惠子停下了脚步,他想说什么,可出口又改成了——“让裕送你吧!”
香惠子看着他,又看了看裕一郎,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宗主大人做错的几件事……”刚走到门口时,香惠子忽然将手放在门上,轻声说道,“有的已经无法挽回,可是有的,还能补救不是吗?”
“补救?”
没有回答真田老爷的疑惑,香惠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主屋。
随着夏日的和风徐徐的吹动,园中的草木再次轻轻起舞,在已经有些黯淡的黄昏的光线下,显得如此惆怅。夕阳的光芒,将所有东西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香惠子情不自禁的走下阶梯,踩着木屐站在影子的顶端,有种奇妙的感觉。顺着影子走到草木的跟前,不知不觉,已经进到了那个充满着各种回忆的小院里。
香惠子曾经摔倒的地方,和树木讲话的地方,瑟瑟发抖的蜷缩着的地方,接受早纪鼓励的地方……那些如同黄昏,又更似黑夜的记忆,一个一个的从她面前一闪而过。轻轻的抚摸着房中的榻榻米,地上似乎被人打扫过,并没有像想象中染上一点灰尘,却干净的有些落寞。抬眼望去,穿着和服的侑子,擦着竹剑的早纪,以及小小的、柔弱的香惠子似乎就在眼前。她们的微笑显得那么自然而真实,可是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她们却意外而又不意外的不见身影。
人死不能复生,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让人如此伤感啊……
“香惠子……”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裕一郎站在房间的门外,表情里带着淡淡的愁绪。
香惠子看了他一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过才半年,如今却是人事全非。”
裕一郎沉思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坐到她旁边。
“川原太太每个星期都回来这里打扫两次。”
“打扫……吗?”香惠子笑笑,“为什么要打扫它呢,又不会有人住了。旧人,新人,都不会住了。时间一长,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个地方,忘记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人。真正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的人,又有几个呢?”
“不会的。应该记得的人,一定不会忘记的。”
“可是有人已经忘了啊!他们,还自认为拥有,可以获得幸福的资格呢!”
看到香惠子扬起的冷冷的笑容,裕一郎低头不语。
“走吧。他们应该已经把话讲完了。”
香惠子站起身来,走向院外。
“我?没、没什么啊!……爷爷,请您将她和她的母亲赶出去吧!这里不需要‘废物’!……哥哥也这么认为吧?”
“裕少爷。”香惠子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的看着空无一物的大门。
“是?”
“您也认为,长闲是无罪的吗?”
香惠子背对着他,让人猜不透想法。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裕一郎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我认为,身在这个家庭,本身就没有无罪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有些人的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我呢,原本是觉得,那丫头是没有罪的。”香惠子转过头,静静地说,“可是,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身为父母的二位,却那样对她解释。那样的解释也就罢了,竟然还放她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在我即将要把这些事情忘记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跑到我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我,我曾经为了这座破房子里的东西曾经付出的一切。这让我无比痛苦,所以……”
“所以?”
“……没什么。”
“您这种说法我无法接受!”
刚走到门口,香惠子已经听见了真田甚悟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声大叫,香惠子的多愁善感忽然烟消云散。
犹如啊……
“丈夫运用妻子的东西有什么不对?更何况香惠子也是我的女儿……”
“冒昧的问一句,你不是打算将那栋古屋整理出来给你现在的这位夫人居住吗?若是这样的话,这可是明显的侵占行为了。有权利处理这些财产的,即使不是香惠子小姐,至少也必须是获得了名正言顺财产继承的冥户先生。真田先生您对于陵小路家的任何财产都没有权利处理。更何况,在下也认为,在侑子小姐的车祸原因扑朔迷离的时候,您对财产的过分关心,恐怕只会招来媒体对于八卦新闻的各种猜测,进而影响阁下以及贵家族的名誉。请您千万三思。”
水波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
“……这是香惠子的意思?”
“的确是我的意思。”
香惠子走进大厅,轻轻的,却也清楚的说。
“你怎么可以对你的父亲……”
“你说你是香惠子的父亲?”香惠子冷笑一声,“那么,请问真田老爷,作为父亲的您,在香惠子因为得不到家人的注意而失落的时候,有没有给予她关爱?在香惠子因为无法握剑而绝望的时候,有没有安慰过她?在香惠子最需要的时候,您又是否伸出过双手?”
“那是……”
“收起您的慈父嘴脸吧,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香惠子走上前去,一字一句的说,“您提供的,不过是一夜风流,和一场精子运动,而对于您对我这十年的供养,我想靠我家的那些土地的租金,已经绰绰有余了,我没有跟您要那部分利润,已经仁至义尽。现在,您只要把您过去侵占的我们家的东西归还就好。相信我,事情闹大了,绝对是你比我头疼。”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绝对没有威胁的意思,不过如果您坚持这么想,我倒也没什么意见。”香惠子眼角笑眯眯的,嘴角却紧咬着牙,“因为,毕竟摊上了您这么位父亲,确实足够让人无可奈何了。”
“你……”
“水波律师我们走。”香惠子朝着厅里的其他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是。”
“你别得意!等父亲当上了家主……”真田长闲的话立刻被尚子捂住。
“家主吗?”香惠子停下脚步,回头转了转眼珠看向真田甚悟,“原来你还想当那个啊?”
香惠子瞄了瞄真田兄弟,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但愿贵府的宗主大人,长命百岁。水波律师,我们走。”
香惠子深吸了两口气,走出了真田家黑乎乎的院子。
“这样就结束了吗?大小姐。”水波平野推了推脸上的金色眼镜。
“是啊,都该结束了。”香惠子随口问道,“出国的手续办好了吗?”
“是,都已经办妥。”
“那就好。水波律师,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小姐请说。”
“帮我注意真田家,如果有什么事情,尤其是大事,请用最快的方式通知我。”
“是,在下明白了。”
“谢谢了。”香惠子行了个礼,抬头仰望天空,“一个月后的现在,我看到的,大概已经不是眼前的十字星了吧?”
叹了口气,香惠子苦笑着说。
“我们走吧,恶梦结束了。”
忽然想到把告别章节写进结局,所以,下章开始写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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