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莫要着急,现在情况未明,或许——”
刘备挥手止住程畿的话。他蹲下身,平视向傅彤的眼睛:“傅将军,孤知你伤重,但仍要劳烦你片刻。孤要听到所有的事。”
傅彤用力点点头。他身受重伤却日夜兼程,正是为早日将军情告知刘备,此时让他休息他也不会依从:“走出漳谷后,我们遇到了江东的军队。当时,江东的主将说愿代表孙权与益州结盟,军师虽不信,奈何敌众我寡,还是被江东劫持入城。开始几天,江东的确对我们优待有佳,哪想到五天前,他们突然举兵来攻。我军将士意料不及,死伤惨重,军师……军师……”
“军师如何?”
“兵情一起,城中大乱,军师借此机会骑马与我军汇合,将此信交予末将。之后敌军围攻,军师中箭坠马,跌入火海,我等想去营救,军师却叱令继续前进。最后,只剩下我一人……”说到痛处,傅彤目色赤红,铁血将军竟落下泪来。突然,他神色狰狞,生生呕出一大口血,仰倒在地。
“快扶将军去帐中诊治。”程畿忙吩咐士兵扶傅彤去军帐。随后,他又看向自听完傅彤的话,一直沉默着的刘备。斟酌片刻,他小心翼翼开口道:“军师素来多智机警,怎会轻易丧命于江东宵小之手。况且傅将军也只是看到中箭坠马,未必没有转机。畿以为,既然有了方向,不如先派人去打探消息,再向江东去信质问,待确定情势后再有所行动。”
程畿话音落下良久,刘备仍没有说话。方才傅彤呕血,刘备正在近前,避无可避,血溅的满脸都是。虽然早有士兵递上布绢,刘备却没有接,他只是维持着那下蹲的姿势,像一尊被世事折磨许久的石雕,除了满身伤痕与对痛苦的麻木,他一无所有。
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渗入泥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听到刘备沙哑的声音:
“孔明又不是神仙,中箭坠马,跌入火海……就算是神仙,又能有什么转机。”
“主公……”程畿还想出言安慰,却实在言无可言。的确,那样的场面,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都难逃一劫,更何况是诸葛亮。哀痛之余,他心头渐渐涌起一阵恐惧,既因为失去了诸葛亮,军力必然大减;也因为刘备此时的不见丝毫波澜的面容,不是出于对局势理智把握的冷静,而是站在悬崖边上的绝望。
主将如此,一旦和江东开战,怎么可能打赢?
“通令全军,整装备马,半个时辰后攻城。”
“主公,军营设在茂林之中,只是半个时辰,实在不足以通传全军。况且……”逼至急处,程畿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忙道,“况且,军师的第三个锦囊还未打开。主公不如先看过锦囊内容再做决断!”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刘备有所触动。他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拿出最后一个锦囊。帛上字迹方正雅致,与另一手中血迹斑斑的残布,明明同出自一人之手,却是生死相隔:
亮愿主公永不必见此帛书。然军情多变,江东但有异动,无论亮彼时是否在侧,请主公立即避战西归,子龙将在白帝城接应。人心叵测,悲喜无常,忍常人之不能忍者,方可立不世之功。万望主公以汉室天下为重,暂忍悲恨,图谋后起。亮叩首再拜。
“军师果然料到了今日的情形。”随刘备读完帛上内容,程畿心中大喜,“主公,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就依军师所言,退军白帝,与赵将军汇合之后,再——”
“报!”程畿话未说外,有飞骑进营禀报,“一刻钟前,有一屯江东兵袭击山下军营,现已被击退。”
程畿暗知不妙,嘴上却不得不再劝:“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主公,江东颇有欲盖弥彰之意,此时我军更应该依军师所言,稳妥行事啊。”
“季然,这是孤的军符。”刘备沉声道,“拿着他,替孤传令各军,半个时辰后进攻夷陵。之后,你想回白帝也罢,想离开也好,孤不怪你。”
见有东西抛过来,程畿下意识去接,等真握到手里,才反应过来刘备说了什么,原先的担忧与焦急瞬间全化作了气怒:“主公真以为畿之所言,皆是因贪生怕死?!好,好!”他猛得把军符往地上一摔,“我程季然在刘璋治下为官数十年,在益州田宅具备,若不是因主公,何必舍子去家来此兵戈之地!既然主公如此说,好,那今日畿便舍命相从,共讨吴贼!”
“我等也愿随主公死战,为军师报仇!”这边的冲突早引得其余将士侧目。他们在得知诸葛亮死于江东的奸计后,各个早已义愤填膺,却因程畿一再劝说刘备退兵不敢出声。此时见程畿改了口,立刻出声应和,求战之声竟一传十,十传百,遍满整个军营,响彻川林山谷。
自然,这异响也传到了探子耳中。借着夜色,他们灵巧的躲过蜀军的哨兵,回军中复命。
猎人已在此蛰伏良久。
“诸君前谓逊空损兵耳,其实不然。无此,何以诱敌之怒,为我所用。”夜风中,陆逊双眸炯炯,灿如星光,“今势已成。破敌之机,正在当下!”
“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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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莫急!我这就来救你!”
“一定要把信交给主公!”
“要交军师亲自去交,我——”
“快走!”
在被熊熊火焰吞噬前,傅彤一个激灵坐起身。他环顾四周,见大帐中幽暗昏惑,独榻边一盏烛火摇曳,怔默良久,长舒一口气,却是不由悲从心来。
他还未告诉刘备,待第二日城中火光熄灭,他曾心存侥幸回去探查,却反而得到了诸葛亮葬身火海的噩耗。几个江东兵在城楼下欢声笑语,说着“什么卧龙之士,还不是□□凡胎”,商量着“此番擒杀卧龙,将军得到封赏,我们也必能有旁从之功”,当听到他们谈起尸体焦黑不全时,他终于按耐不住,奋身而起。
结果,他又中了江东的埋伏,余下的兄弟皆被射杀,只有他一人身负重伤,夺马而逃,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终于来到了猇亭,见到了刘备。在最后几天,他几乎神智全无,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信送到!
这是军师的命!
“将军醒了。”刚巧此时士兵送药入帐,“军医说将军身上大伤小伤太多,惊悲过度,伤了元气,一定要按时喝药调养才能好全。”
“嗯。”傅彤点点头,接过药碗,“主公现在何处?帐外怎这般安静?”
“主公已经带兵去攻打夷陵,留下我们百人守营。”刚说完,他见傅彤挣扎着要下榻,忙惊道,“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去追主公,向吴狗报仇!”
“将军千万别冲动啊!”士兵哪敢真让傅彤离开,“主公已离营近半个时辰,将军此时去也赶不上。更何况军医千叮万嘱,将军的伤口都太深,必须卧床静养……”
“信已送到,使命已尽,我还静什么养?!让开!”
傅彤身上到处都是伤,士兵不敢用力去抓,反倒叫傅彤钻了空子。他拿起佩剑朝外冲去,却是在帐门口被什么东西绊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竟是蜀军的尸体。
再抬头,火光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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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里连营,是传令快,还是火快?
刘备一心想要报仇,不等军令传到所有军营,就带着手边的二万人匆匆攻城,留下一个不过百余守兵的空帐。远比蜀军熟悉山间地形的江东兵,不费吹灰之力,就点燃了这把火。
当被陆逊绊住的刘备意识到不对时,早已为时已晚。
风林助火。自蜀军大帐烧起的这把大火,在狂吼的东风中,不消多时已侵略至整个山野。因安营在地势崎岖之地,许多蜀军还没接到攻打江东的军令,就先葬身火海。这条狰狞可怖的火龙肆无忌惮得扑向一处又一处营帐,张着血盆大口将惨叫声与士兵一同吞入腹中。
数以百计,数以千计,数以万计。
真是和赤壁那夜,一模一样。
望着比白昼更明耀的天光,刘备痴痴的想着。那一夜,他与诸葛亮策马江边,同样能听到东风过耳怒号。他不经意间转眸侧望,见羽扇遥遥一指,霎时大江如血,火光接天。赤红的星火如漫天纷飞的桃瓣,与衣袂一起随风飘扬,人回过头,见他目光怔怔,微是惊异,随即舒眉弯唇,向他伸出手——
“立即清点人马,避战保营为上!主公,我们现在——主公!”
被人猛拽一把,刘备才没从疾驰的战马上跌落。他茫然的看着方才探去的方向,手一合一张,只握到满手灰烬。
他现在何处?
混在急促的马蹄中的,应当是血花飞溅的声音,时轻时重,时远时近。滚烫的鲜血喷洒在脸上,敌人,友人,身前的人,身侧的人……渐渐的,他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依据本能一次比一次用力的挥剑,斩杀掉血雾中无休无止朝他扑来的恶鬼。
“主公快走,我来殿后!”
是谁在说话?
“呸!豕狗鼠辈,安敢拦我主去路!”
倒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畿说过,愿舍命相与,今生遇主公,无憾!”
谁在拉他上马?
“吴狗,汉将宁死不降!”
他像山林野兽一般朝大火的反方向疾奔。被射中肩膀,便不知疼的一把折去箭尾;战马流尽了血,他栽倒在地,翻了个身,爬起来继续跑。连滚带爬,满脸血泥,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却不知自己为何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狂吼的东风、劈里啪啦的火声以及厮杀惨叫声都已在耳边远去,他气喘吁吁的力竭跌坐在地。剑刚一脱手,脖上却是一凉,抬头望去,正撞上一双皓眸。
此时,云散月现,清辉皎皎,烟火零落处,山野幽涧,雀鸟清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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