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未想到,陈祎见苍术救下曹节,竟毫不紧张。他揉着发痛的手腕,向刘协跪地道:“臣为引出奸贼,也为保皇后殿下万全,方才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还请陛下、殿下见谅。”
魏讽大惊:“陈祎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邺城有鸡鸣狗盗之辈,虚获盛名,妖言惑众,意图犯上作乱。若无陈卫尉斡旋其中,恐怕真要让那贼人得逞。”突然闯入的熟悉的声音,让众人为之一怔。循声望去,只见曹丕一袭戎装未换,身后跟着司马懿、吴质等人。他大步走到阶下,“臣曹丕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殿下恕罪。”
想到陈祎的突然叛变,再看看眼前这恰着最好的时机赶来的曹丕,刘协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苦笑了一下,虽觉得有些不快,但更多的是事情了结之后的安心与乏力:“朕乏了,此事如何处理,就都交由世子定夺吧。”
“臣谨遵陛下圣意。”曹丕行完礼,头转向苍术,“太医丞,劳你送皇后殿下回宫,为她好好诊治。”又看向陈祎,目光冷了三分,“把牵扯此事一干人等都押送到偏殿,此事孤亲自处理。”
“喏。”
此时,曹节却从苍术身后走到曹丕面前:“世子,孤想与你一同去偏殿。”
曹丕神情微动:“殿下,皇嗣为上。此事血腥,还是——”
“孤的身体无碍。”回了一句,曹节压低声音改了称谓,又重复了一遍,“二哥,我想同你一起去。”
“……太医丞,你随皇后殿下,一同来偏殿。”
将一干人押送到偏殿后,陈祎就带着侍卫退了出去。没了尖锐在前,这群年轻的士子脸色好转了不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唯独只有魏讽一人,面白如纸,冷汗直流。除了里衡外,这场冲突竟没有再死一个人,事情根本没能闹大的时候,他原先构想的那些挡箭牌也通通无了用处。曹丕可能会出于这样那样的考量放过很多人,但绝不可能放过魏讽。
曹节由宫女扶着坐到偏殿的软榻上,而曹丕则坐到了主案后。他看着眼前这群人,面色阴晴不定,眼中的杀意则一目了然。他的目光缓缓扫视一圈,最后看向身旁的司马懿,“仲达,你觉得,孤该如何处置魏讽?”
“犯上作乱,妖言惑众,当按禽兽行定罪,笞刑五十,弃市。”
“诸位可有异议?”曹丕又看向众士子,唇角微勾,“可有人,要为魏先生求情?”
曹丕语气中的嘲讽显而易见,怎么可能有人在此时触他的霉头。这些士子心中大多在想,他们之前识人不明,才会敬魏讽为高士,今日的祸乱,还不都是魏讽一人挑起来,把他们这些无辜者卷了进来,曹丕罚的越重,反而越解气。当即就有人道:“世子英明!魏贼之罪,罄竹难书,臣以为不当仅罚他一人,还当罚没家眷,以儆效尤。”
“说的不错。”曹丕赞许的看了这人一眼,“五服之内,与魏讽同罪论处。其余人罚没为奴,去边关戍守。”
魏讽怔楞的听完曹丕这席话,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竟朗朗道:“我魏讽今日,是作为孤臣,为汉室、为天下而死,虽伏刀斧,又有何惧!速速取我性命便是!”
曹丕的笑意不有更深:“好,真不愧是魏先生。知道自己活不了,还想用此方式搏个青史留名。将来若有一代人专好择只言片语发未有之论,凭这番话,先生还真可能被称作忠臣烈士。”下一秒,笑容全数跌落,“可惜,今日之事,不会有半个字记在史册上。你到死,也不过是是个无名小卒。来人,把他拉出去,即刻行刑!”
没理会被拖出去时魏讽的高声叫骂,曹丕又将目光投向这群士子:“孤知道,你们中大多数人,都是被魏讽蛊惑,才牵连进此事。但错了,就是错了。”
听到曹丕前半句稍微安下些心的众人,听到后面,又紧张起来。是罚金、笞刑、牵连家族,还是……唯独可以肯定的是,曹丕断不会杀了他们,一定不会。
“但念及主犯魏讽已伏诛,孤就不将诸位交给廷尉审讯。鸩酒、白绫、吞金,诸位各自回家中自己选择,孤留给你们和你们的父辈这份体面。”
什么?!
众人脸色大变,殿中瞬间就哄闹了起来。有人立即向曹丕求饶道:
“世子,今日我等实是无心之失啊!”
“孤从不觉得,愚蠢犯下的错,比有心的错更值得宽恕。它只让孤更生气。你们的父辈,半生浴血换来的太平,怎么就培养出来你们这群浮华忘实的蠢货。”
“就,就算我等有错,又何至于死。”王洵白着脸,嗫嚅半响,低声软语道,“便是看在父亲……”
“仲宣病重时,孤是如何待你的?”
王洵顿了一下,过了好久,缓缓道:“世子待洵极好。”
“那现在,孤的父亲在外受征伐之苦,你又是如何待孤的?”
曹丕的声音始终淡淡的,可在那平静的水面下,任谁都听得见滚滚的激流。而王洵,在他说出后一句话时,心彻底凉了下去。他虽不如父亲那样了解曹丕,却也知道,这件事已然没了回转的余地。
他不想死,但更不想父亲一世英名,因他而蒙羞。
他走出仍在喧闹的士子,在曹丕面前跪下:“臣王洵,愧对世子仁厚。只愿罪止于一身,勿累及家人。”
“三日。三日之内,你们按孤所说行事,家人自然无碍。若三日之后——”他没有说下去。有些话,没说出比说出口,更加可怖,“陈卫尉,送诸位公子出宫。”
在侍卫面前,这群士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被半押半赶的离开了偏殿。而跪在曹丕眼前的王洵,向曹丕深深三次长叩,毅然起身,不必任何人强迫,徒自走出了殿门。
隐约间,曹丕似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但稍纵即逝,一如他眼中的不忍。
“阿节,你是不是觉得,丕做错了。”
“芳兰生门,不得不鉏。浮华不除,国难不止。”她直望着曹丕的眼睛,“不管其他人如何评说,在节心中,二哥无错。”
虽仅四字,曹丕的脸色明显和缓了许多,那藏在衣袖中的手,也缓缓松开。
“暂不提此事了。太医丞,阿节身体如何?”
“殿下脉象平稳,并无大碍,请世子放心。”
“二哥不必紧张,我没有事的。”曹节也道,“我早就知道陈祎是二哥的人了。”
“哦?”曹丕有些好奇。为了诱魏讽原形毕露,也为防止走漏风声,他特意嘱咐陈祎不可对任何人说他的身份,“陈祎可是露了什么马脚?”
“与陈卫尉无关。”说着,曹节露出一个温柔地笑容,“二哥说过,无论如何都会护节周全。节信二哥。”
已为人妇多年的曹节,双眸仍如少女时一般盈盈灿然,像极了小时他被父亲责罚,曹节偷偷给他送药送吃食时的光芒。曹丕有些不自然的移开眼,轻咳了一声;“总之,你无事就好。邺城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丕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见曹丕如此,曹节笑得更加灿烂:“节会听二哥的话的。”
“对了,还有一事……”曹丕像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正要开口,却似又觉得不妥。踌躇再三,走到曹节身边,用仅有曹节一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什么。而后,他转回身,“仲达、季重,我们走吧。”
“殿下,世子方才说了什么呀?”说话的这宫女最得曹节信任,又看曹节与曹丕的脸色,不像是说了什么机密大事,便打趣般问道。
曹节却是不答,只是眉眼弯弯,看上去心情颇为不错。
“丕本一直瞧不上刘协,但他今日那番话,到是丕之前错看他了……他待你好,为兄就放心了。”
她的手轻抚在已经隆起的腹部之上,由宫女扶着缓缓走出了偏殿。殿外还未到夕阳时分,日光洒在凤纹的锦服上,少了些许冰冷威严,多了三分明媚与温暖。
“去见陛下吧。”
无论曾经有多少纠葛与误解,无论命运本会走向怎样绝望的方向,她都相信,夜尽天明,云开雾散,只要始终往前走,总有一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获得最温柔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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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宠来到一扇由两个士兵守卫着的屋门前,没有推门,而是先用问询的目光看向其中一人。那个士兵接到满宠的目光后,摇了摇头。
满宠双眉顿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碟小菜,一碗米饭回到屋前,示意士兵把门推开,他独自走了进去。
因为天气日渐变凉,屋中没有开窗,日光都被朦胧的帛纱挡在了外面,独几盏快燃尽的蜡烛支撑着光亮。满宠绕过屏风,见郭嘉躺在塌上,双眼失焦的望着正上方,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他刚要出声,却见郭嘉猛得坐起身,光着脚下床跑到案边,急匆匆地找出几卷竹简,一一细看过后,长舒一口气,露出了满宠平日中最熟悉的笑容。
“原是如此。”
“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满宠将饭菜摆到桌案一旁,向郭嘉问道。
“没错,这样一来,就全说的通了。”郭嘉道,“明明诸葛亮占尽了赢面,却不与刘备合军尽快攻下樊城,偏要和嘉下什么明棋。他是打算用远在千里之外的事分了嘉的心神,让嘉看不清?
?们近在咫尺的死穴。”
“死穴?”满宠仍是不解。
郭嘉笑道:“为什么刘备会在这个并不好的时机出兵,就算出兵,为什么攻打的是荆州而不是汉中……这其中不仅是刘备对我们和江东都恨之入骨,更关键的是,诸葛亮已然控制不住刘备了。”
依着诸葛亮的智谋,本就不该在曹操未去世、刘协未退位之前草草的打这场仗。对这次出兵起决定性作用的人,是蛰伏十年,渴望一朝报仇雪恨的刘备。诸葛亮可以也一直在为刘备出谋划策,但听与不听,听了多少,全都不是诸葛亮可以计算控制的事。诸葛亮此来荆州,不是真的胸有成竹,而是舍命陪君子。
将关羽推入江东的陷阱,让张飞死得那般惨烈,背后的目的,正是在刘备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然后令种子生根发芽,日夜啃食刘备本有的仁义与理智。之前刘备在荆州势如破竹,让他一度以为这条暗线断掉,如今看来,仇恨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君臣同志而异心,破局之要,正在于此。
满宠心智非同常人,经郭嘉这一说,大致也明白了过来。能解樊城之围固然重要,只是眼下,他更关心另一件事:“先生,你已经快三日未进食了,先吃些东西。”
郭嘉看着端到他眼前的饭菜,摇摇头:“不必,你吃吧,嘉不饿。”
“先生必须吃。”满宠态度强硬起来。军人三日不食都顶不住,更何况郭嘉这素来身体不好的人。
无法,郭嘉只能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随便夹了几口,连六分之一都不到,就又推给了满宠:“嘉吃完了,剩下的给你。”
满宠一脸的不赞同:“先生,你——”
郭嘉眨眨眼:“你是嫌弃嘉动过这些饭菜吗?”
“末将怎敢嫌弃先生!”满宠立即低下头,又听到郭嘉带着笑音道,“逗你的。快吃吧,你是要真刀真枪上战场的人,不能饿着。”
满宠沉默了下来。他想到十日前,城中粮草渐空,在与郭嘉商量过后,曹仁下令将余下的粮食集中在一处,先供骑兵,再供诸将与步兵中久经训练的老兵,之后是步兵中的新兵。至于羸弱不堪者,则任其自生自灭。如此,才能比原本计算的断粮日期多支撑了些日子。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了,城中已经开始传出饿死人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惨剧只会越来越多。
而郭嘉这句话,潜藏的含义则是,他是谋士,只需要头脑清醒,粮食对于将士,远比对于郭嘉重要得多。
从他第一次见到郭嘉,看着郭嘉在凶恶的刺客间还神情自若时,他就知道,这个看着风流不羁的人在大局面前是何等的理智而冷酷。为了胜利,决断时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安危,对郭嘉而言,早就习以为常,更是理所应当。
可也正因为想到此,他才觉得心中隐隐难受,不敢抬头去看郭嘉的笑容,只能依郭嘉的话低头扒饭。当两个碗都见底之后,他才听见郭嘉开口问道:“你来找嘉,除了送饭,还有其他的事吗?”
满宠这才想起来他原本的来意。他本不该这么失职,只是在郭嘉这,他的情绪总是不自觉的会比平时多了许多波动。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帛简,奉给郭嘉:“这是雒阳新送来的情报,请先生过目。”
“诸葛亮将樊城围得水泄不通,这情报是怎么送进来的?怕不是——”
突然,满宠见郭嘉变了脸色。他心知定是那帛简上写了什么,可郭嘉先他一步说道:“伯宁,你先出去。”
满宠从未见过郭嘉这么失态的模样,忙要依言离开。走到门口,却突听屏风后一声巨响,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只见郭嘉倒在案边,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另一边,樊城外的军营中,诸葛亮听着士兵的回报,微微颔首。因为安插多时的探子被郭嘉上次一网打尽,现在的探子不过在外围活动,能传回来的消息,也不过是短短“郭嘉病重”四字。
“终究是被他猜到了。”
“军师是指——”
诸葛亮目光微闪,没有明言,只是解释道:“郭嘉此人,若是真的病重,必会装作若无其事。现在这消息却能人尽皆知,这反而说明,他的病是假的。”
“原是如此。想来那郭嘉必想不到这出计谋会被军师一眼看破。”
“不,他知道。”诸葛亮摇摇头,“他此举,是要告诉亮,樊城这盘棋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送往樊城的帛简上,写的是雒阳曹操病危一事。他知道郭嘉必不会就此相信,但那毕竟是曹操,只要能借此在郭嘉那埋下根刺,略微阻绊他去思考当下的战局,就已足够。可郭嘉此时不仅“信”了,还哀痛过度“病倒”,那只能说明,郭嘉不仅完全不在乎这份帛简,还已经知道了诸葛亮与刘备之间不可言说的隔阂。病重的消息,是他在向诸葛亮邀战。
“主公那边可有消息了?”他问道。
“昨日主公传来消息,尚没有找到于禁及敌兵的踪迹。”
七日前,庞德已被刘备斩杀。可于禁仍下落不明。他是一员猛将,再加上手中剩下的士兵。在确定他们的死活之前,樊城是又多了一份变数。
幸好,天命是在他们这边的。
“子龙,亮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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