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中的初雪, 北风卷雪花纷纷, 落了一窗未染尘的白。精雕细镂的香炉雾气缭绕氤氲, 与火盆的腾起的薄烟辟出冰天雪地中一隅暖色。

风雪之日,必有故人至。

“先生请坐, 彧为你斟茶。”

“不必, ”司马徽摇摇头。他站在门边, 甚至未解下落了雪的裘衣,“徽有一事想问你, 问完便走。”

荀彧眸光微闪,不再强求,只道:

“先生请讲。”

“在书院时,你曾与徽说, 愿穷毕生之志, 匡扶汉室,惠佑苍生。徽也始终相信,以你的王佐之才,汉室之望, 必由尔身。”他用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深深望着荀彧的双眼,发出一声疑问,又或者说是喟叹,

“可是, 你为何选择了曹孟德?”

荀彧神色未变,将热茶稳稳地倒入杯中,奉给司马徽。其实, 在司马徽开口之前,他已经猜到了内容:“先生来时,想必已经看到,天下诸侯拥兵三十万,却皆缩于关后,各怀鬼胎。独曹将军一人,帅千余兵向西追击董卓,差点丢掉性命。彧不为曹将军效力,又该选择谁呢?”

司马徽没有接茶:“曹操的祖父乃是阉宦,他的父亲更是靠钱财才换来三公之位。子肖其父,未发迹之时曹操尚可怀忠义之心,等到来日功成名就,心生贪念,于汉室、于苍生,都将贻害无穷。文若,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若如先生所说,彧以宦者之女为妻,自也是阿附权贵,与贼人同党。这般一想,彧与曹将军,倒并无不同,甚是般配。”即便不认同司马徽的话,荀彧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和,话至尾声,甚至带上了几分轻巧的笑意。

可司马徽笑不出来。他看到了荀彧温润的表象下,远比苍松坚韧的心。

正因为如此,他才忍不住叹息:

“文若,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荀彧只是淡淡的扬着唇角。他心中早已有答案,所以不必争执,但也不会更改。

片刻之后,他忽然道:

“先生可知,曹将军曾唤彧子房?”

在司马徽眉头蹙起前,荀彧眼中流光潋滟,似是记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彧和先生一样,都觉得此言不妥。但其中原因或许不同。

留侯辅佐高祖,所求乃是兴复韩国,重振家邦。然而,待暴秦已除,为了汉家安定,他再次向高祖进谏,勿复六国之诸侯,亲自泯灭复国最后的希望。

高祖与留侯君臣相知,然志趣相异,纵可同路而来,终难同道而归。最终,一人驻足于权力之巅,一人远向山水,寻世外逍遥。

而曹将军并非高祖,彧亦非留侯。曹将军所求的天下与彧所求的天下,从未有分毫差别。”

暖阳透过飞雪,光影交融,在他眼中落下温暖而坚定的光:

“所以彧相信,既已与曹将军同路而来,尘埃落定之日,必可同途而归。”

“彧,九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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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紧紧合着,像坚厚的围墙一般徒劳的着屋中仅存不多的暖意,却更多将日光碾去了光泽,仅余下沉闷的睧惑。当他缓缓睁开眼时,朦胧间依稀望见浅淡的烟痕,那是香气即将散尽前的余温。它若现若隐的飘动、氤氲,和缥缈的幻象一同散尽。

他坐起身体,思绪却似乎还驻足在那场大梦。

近来,他总是在梦中忆起旧日之事。舟已逝者不可追,他从不愿放任自己沉湎于过往,那是懦弱之人才会眷恋的桃源乡。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饶是自己,也会贪恋那梦未醒时的三分虚妄。

可梦就是梦。一场大梦醉的再沉,也不过九十九阙。

“夫君,可是起身了?”

是唐氏的声音。

他沉沉应了一声。腿落到地上一刻,疼痛感如影随形,但也福祸相依的驱散了初醒时的迷茫。他绕过屏风向外走去,唐氏刚好推门进来,忙上前想去扶他。他摆摆手,拖着发痛的腿,慢慢走到案边坐下。

唐氏连忙为他披上外袍,却还是没快过开门时挤进屋中的寒气,引来几声带着疲倦的咳声。

“郭先生来了。”唐氏轻声说着,借着垂下的鬓发,恰到好处的挡住了眼中的忧色,“夫君可要见?”

本探向书卷的手一顿,方才落到竹卷上。

见此,唐氏神色微暗,轻咬唇道:“我可以告诉郭先生,夫君今日身体不适,请他改日再来。”

“不必。”荀彧摇摇头,将书卷拿到手边展开,“请他进来吧。”

唐氏双眉蹙的更紧了。往日听到荀彧这般沉稳的语气,纵使前方千难万险,她也从未忧惧,“可……”

“避的了今日,也避不过明日。”用刀削去简上末尾几字,他斟酌片刻,重新落笔,“凡事既有其始,必有终局。请奉孝进来吧。让下人换上新炭,备上暖茶和甜糕。”

炭火、暖茶、甜糕……荀彧所说的,都是往日郭嘉来荀府时必备的东西,唐氏早已耳孰于心。可于今日再次听到荀彧这般温柔的语气,她的心好似被揉得粉碎。愤怒?惧怕?不平?什么都没有,唯独剩下的,只有难以明状的悲凉氤氲弥漫,消融在漫天的飞雪。

她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仆人先郭嘉一步来到屋中,续上了新炭。火光在盆中跳跃,蚀骨的阴寒渐渐褪去,袅袅的烟气幽幽飘散,方才辟出一隅昏沉的暖色。

却忽然是朔风呼啸,冷寒乍起。门被来人大力推开,接着是一扇扇紧闭的窗。凛冽的寒风破窗而入,雪絮随之在屋中飞舞飘扬,但与此同时,被挡在窗外的阳光也因此得以畅然的照了进来,瞬间驱散掉了满屋的昏沉。

刚放下糕点未来得及退出去的仆人见此急道:“郭先生,老爷的身体吹不得风,这窗不能开啊!”

“是吗?”郭嘉却一把拦住要去关窗的仆人,回过头望向荀彧,“文若,这窗嘉不该开吗?”

人站在羲光与飞雪之间,墨如点漆的眸中闪着摄人心魄的光泽,明亮清冽。在他身后,遥见大雪漫天,碧空如洗,天地一片澄澈。

多日以来,荀彧难得真心实意地笑眯起眼:“便开着吧。”

“可——”

“闷了这么久,彧也该透透气了。”他眷恋的又望着那雪色天光,又重复了一遍,“便开着吧。”

仆人无法,只得听命退下。

风雪化了一地残色,郭嘉走到荀彧身前坐下,手中的食盒被他顺手放到一边,荀彧只匆匆瞟到一眼,并未细看。他提起烹得刚刚滚起的茶,为彼此各倒下一杯。郭嘉则咬了一口裹着桂花蜜的甜糕,等雾气散去些,捧起杯子吹起一层层涟漪,微苦的茶水与甜腻的糕点中和,于唇齿间留下恰到好处的余味。

烹茶赏雪,岁月静好,与旧日岁月中一模一样。

“嘉此来,有两件事。一件,是交给文若一样东西。另一件事,是为文若讲一个故事。”可总要有一个人,先来打破这个幻象,“文若想先选哪一个?”

荀彧微微眯起眼,眸中流光如华。他道:“依奉孝便好。”温柔地就像在颍川上元灯会上的那个少年,任郭嘉拉着他的衣袖,染着月色,提着华灯,游走在烟火人间。

“那嘉就先把东西给文若吧。”这么说着,郭嘉却并没有拿出任何东西。他只是道:“文若还记得,嘉曾经交给你的玉佩和木盒吗?”

玉佩,是官渡大胜后,于许都宮宴上交予的荀彧;木盒,则是远征乌桓前,在邺城屋宅的廊下交予的他。离开邺城前,荀彧查检旧物时,在暗格深处的发现了它们,想到当初郭嘉把东西交给他时的话,便带在了身边。此时,正一同放在案下。

当荀彧将玉佩和木盒放到案上时,恍惚记起,无论是在许都还是邺城,似乎都如今日的颍阴一般,飘着漫天的的雪,为岁月掩去痕迹,来遗忘物是人非。

接着,他听到郭嘉的声音:

“文若有没有好奇过,孔桂哪里来的信心,单靠长相与几句言语就能挑拨嘉与主公的关系?他会以为自己能成功,是因为在最关键的事上,他并没有撒谎。除蟏蛸之外,嘉的确留了后手。”

在荆州时,许是一时疏忽,许是故意为之,让杨修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杨修顺腾摸瓜的查下去,发现除蟏蛸之外,竟还有一股力量在暗中左右着局势,其埋藏之深,布局之久远比蟏蛸更为可怕。唯一的可能,就是几乎在曹操将蟏蛸交给郭嘉的同时,郭嘉就在蟏蛸之外培养起自己的势力。那时,杨修尚视孔桂为一党,便将此事告诉了孔桂。正因为此,孔桂才十分坚信,只要他引诱郭嘉动用那部分势力,再让曹操亲眼相见,他一定能达成目的。无论是怎样的君臣相知患难与共,曹操都不可能容忍背叛——从最初就开始的背叛。

“原因是什么?”荀彧问。他并不认为,郭嘉培养其他的势力是居心叵测或者给自己留后路。于自己,郭嘉从来不知道何为后路。

“蟏蛸迟早要被解散的。史书不会记载它,记得他的人也终将死去,一切,就像它从来都不曾存在一样。”他声音淡淡,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刑乱世用重典,既然天下将安,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是时候消失了。”却不知他说的仅是蟏蛸,还是别的,“但过渡时,还需要一些人处理把最后的事务处理干净,所以就有了这些人。”

荀彧却不为这套说辞所动:“你将玉佩交给彧,是六年的年关。那时离天下安定还很远。你所说的,或许是现在的原因,但不会是最初的。”

“就知道瞒不过文若。”郭嘉忽然展颜一笑,“最初的原因吗……是因为你啊,文若。”

在荀彧怔愣时,郭嘉已继续说了下去:

“文若可还记得,若不是你,嘉不会为主公效力。从来到曹营的第一天,嘉就在担心,若有朝一日,你与主公之间产生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可嘉又不在了该怎么办。所以,在蟏蛸之外,嘉留下了这些人。这块玉佩,就是调动他们的信物。”他将玉佩推到荀彧眼前,“只要你想,这些人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荀彧抚摸着玉佩上细碎的花纹,反问道:“任何事?”

“是的,任何事。”郭嘉颔首,“嘉说过的,无论何时,何种境地,嘉都站在文若这边。”

那块平淡无奇的玉佩,忽得灼烫起来。荀彧相信郭嘉不会不明白,当他说“任何事”时,话中所指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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