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请恕植不能答应。”

未等曹操作何反应, 他继续道:“今日能得到父亲的夸赞, 植很欣喜。但植很清楚,植做不到。”

“你不必怀疑自己的才能。”

“不仅是才能。”曹植微微垂下头, 就算早已下定了决心, 可想到曹丕对他的杀意, 还是心尖作痛,“植知道, 父亲对二哥与司马懿的谋划生气失望,但这也证明了,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二哥心志之坚韧远胜于植。当下也是同理, 植为了一个幕僚, 就不顾大局追来许都,二哥却能沉得住气,不像植这么任性。

世人皆见父亲位高权重,却不见这背后日日夜夜的权谋算计, 如履薄冰。想要成为父亲的嗣子,就必须如父亲一般心性坚韧,这比文才武功都重要得多。而这一点, 诸位兄弟中, 只有二哥是最像父亲的人。”

曹操沉默的听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况且,植还有一点私心。”过了一会儿, 曹植已整理好情绪。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曹操,“如果植成为嗣子,那便要担负起随之而来的的重任。植愿意为辅臣翼佐皇家,护佑苍生,但却不想被社稷江山帮住。父亲若是真的疼爱儿子,那就遂了植的愿,把那些麻烦事都扔给二哥,好不好?”说到最后,已不自觉带上了撒娇的语气,引得曹操的冷面也再绷不下去。

“你不怕将来会后悔吗?”

“不怕。”曹植回答的斩钉截铁,“植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就算他人会觉得植傻,但植自己绝不会后悔。”

“……罢了。”终于,曹操松了口,“就如你所愿吧。”

杨修忙问:“父亲,那杨修……”

“好好看着他。”曹操道,“再弄出一次荆州那样的事,孤绝不饶他。”

这就是放过杨修了!

曹植面色一喜,迫不及待想去狱中迎杨修出来。曹操似乎也看出了曹植的心思,便没再多留,摆摆手让曹植退了出去。

“出来吧。”等曹植的身影完全消失,曹操转头看向素色屏风,“子建刚才的话,想必你都听到了。”

曹丕低着头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到曹操面前。原来,一切都是父亲设计的一场局。他费尽心思去讨曹操的欢心,费尽心思去提防曹植,却没有花一点精力深入去想,一向不热衷权势的曹植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又或者他也曾不相信过,但终究比不上权势所带来的巨大诱惑而造成的怀疑。

方才听着曹植的话,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好多旧日的情景。他们一起策马打猎,纵酒赋诗,喝的烂醉的曹植迷迷糊糊抓着他的衣领说要与他一起建功立业,留名青史。

那醉熏熏的少年扬着张红扑扑的脸,一开口全是口齿不清的酒气:

“若二哥你要做不世君,那我就要当你的盛世臣!”

明明在一开始,曹植就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为什么他没有相信他?

他已经多久没有放下戒备,与子建彻底大醉一场了?

“自古天家无情,手足相残,祸起萧墙,屡见史册。曹家虽不是皇室,但处在如此时势下,亦难以免俗。”曹操缓缓说道,“孤不会和你说善待手足的话。甚至若你觉得必要,将来某一日杀了子建,孤也不会怪你。”

“我不会!”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自古国不堪贰,你在孤面前言之凿凿,将来……若有那一日,别让你母亲太过伤心。但也不必因为害怕你母亲伤心,畏手畏脚。”

曹丕心头大震。正如曹操所说,他们不是天家,却胜似天家,方才曹操还如同所有父亲一样慈爱的与曹植说这话,现在却在提醒着自己的长子,若有朝一日为了政局稳固,纵手足相残,让母亲哀痛欲绝,也断不可手软。

“父亲的教诲丕谨记于心,但就此事,丕有不同的看法。”

曹操微诧,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曹丕坦然的在他面前提出不同的见解。还是在如此敏感的事情上。

感受到曹操的默允,曹丕心头一振,定定神朗声道:“高祖立汉室,广封宗室以安天下,却事与愿违酿成七国之乱。自那时起,历代皇帝若想要国家安定,必以裁抑宗室为要务,防止宗室中有人仗着皇室血缘犯上作乱。

但丕以为,当下与旧日不同。

父亲虽以征伐起家,天下却难安于马上功业,经邦济国,教化人心,必倚于世家。而自光武中兴以来,豪族四起,同宗同族,利益攸关,生死相共。治天下不可不用士人,然若世家皆以族为伍,独我曹家兄弟内争,丕担心,来日恐为他姓所祸。

子文骁勇善战,子建娴于政务,至于其他诸位兄弟,皆有过人的才能,更是丕至亲的兄弟。比起防范宗室,更当防范世族,丕以为,不若分封宗室,广建藩篱,以策万全。”

随着曹丕的话,曹操的目光愈发深沉,待一番话了,曹操脸上已全然没有了笑意。曹丕的话不能说没有漏洞,实际上,曹操一听就能听出来,这番话是曹丕刚刚才开始酝酿的。但瑕不掩瑜,就算其中存在许多细节上的问题,但关键的核心却没有变:如今的天下,已渐渐并非一家

一姓之天下,而是世族的天下。

“子桓,你想当皇帝吗?”

曹丕心跳漏了一拍。

“那父亲,你想当皇帝吗?”

沉默许久,他抬起头反问道。在曹操没回答之前,他又道,“天下唯有德者可居之。”

却不知是在回答曹操的问题,还是代曹操做了回答。

曹操第一次如此认真而严肃的细细打量起自己的这个儿子。他的眉峰如曹操一般凌厉,眼眸却随了些母亲,带着几分不一样的贵气。此时,他微微仰着头,意气风发,目光如炬的回望着曹操,在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眸中,曹操看到了暗藏在最深处的睥睨之色。

一直以来,他都将曹丕为了获得他的肯定所付出的一切看在眼里,却鲜少会夸赞什么,他可以在任何孩子面前当一个慈爱的父亲,却独独不能对曹丕有一丝和蔼,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或者说由他亲手逼迫出一个能面对任何困境的继承人。而今日,他终于可以肯定,曹丕已经成长到了他所希望的高度。不,甚至比他所期望的,还要出色,这实在让他诧异,让他惊喜,让他欣慰。

“你既有野心,又知世族或有一日会成大患。”如今,只剩下一件让曹操还无法放心的事,“司马懿,你还想留着吗?”

“是。”曹丕回答的不假思索,“丕需要他的辅佐。”

“孤能让子建留着杨修,一是给杨彪个交代,二是以杨修的品性,成不了大事。但司马懿不同。”曹操沉声道,“他唯利是图,又心机深沉,还出身大族,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心腹大患。”

“司马懿如何,是他的事。但能不能驾驭得了他,是丕的本事。”话虽如此,曹丕心底却腾起几分不安。曹操此时的声音虽然与之前和曹植说话时一般沉缓,但他听得出何者是试探,何者是带着真正的杀意。他努力平静的继续道,“就像郭先生,他智谋过人,手中又握有以一敌百的蟏蛸,换了天下任何一个诸侯,都不能容得下他。独有父亲有这样的气魄和胆量。丕虽不及父亲,但也想像父亲一样,赌这一次。”

曹操不由笑了,这孩子倒是聪明,知道拿郭嘉来做例子说服他:“你仅看到孤容得下郭嘉,可曾看到他为了让孤放心,都做了什么?他一不置办家产,二不结交朋党,就连唯一的儿子都送到孤的府上寄养,几次三番为孤出生入死。这些事,有哪一样,司马懿能做到?”

曹丕一怔,半响才道:“司马懿救过丕的性命。”而且不止一次。

“那是因为他知道,倘若你丢了性命,孤也不会轻饶了他。”

“……”曹丕暗暗攥紧衣袖。家产,朋党,子嗣,司马懿没有一项做到如郭嘉一般,而曹丕也从未想过要让司马懿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忠心。虽然他与司马懿因互相利用而结识,虽然他们曾经互相猜疑算计,可——

“丕相信他。”曹丕缓缓而坚定的说道,“他不需要做任何一件事,因为丕信任他。就像父亲信任郭先生的信任,也从来都不是因为那些事。”

曹操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但又似乎早已预料到曹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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