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茗茶,腿上盖着厚厚的裘衣, 郭嘉看着香炉中飘散出的袅袅香气, 一时有些出神。他奔波一路, 纵使是在高烧不退时,神经也未有一刻放松, 可现在,他试了好几次, 却仍旧难以将注意力集中起来。或许,真的是荀彧那一句“不必担心”,让他明知事情并非如荀彧所知所料, 却还是下意识地放松下来。而这一松, 被压抑多日的疲倦也如洪水决堤一般, 全涌了出来。
荀彧看过来时, 刚好看到郭嘉眉间的倦色:“是彧疏忽了。奉孝一路奔波定是累了, 彧先带你去休息。”
“别啊,文若难得主动说要带嘉去喝酒,嘉可舍不得累。”郭嘉忙将脸上倦色压了下去。他将茶水饮尽, 待放下杯时, 眼中似乎真的恢复了往日的熠熠神采,“君子一诺千金,嘉是不让文若食言, 当不得君子的。”
荀彧微微笑着,假装没有听出郭嘉调笑的话中的勉强,只是淡淡道:“奉孝, 至少在彧面前,你不必把事都抗在自己肩上。”
“……可正是因为是你,嘉才害怕。”
“害怕,彧会和主公生隙,会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荀彧平静的说着,“奉孝,彧在这许都城这么多年,见这城内的权谋倾轧之诡谲,毫不逊色于战场。若有人在邺城兴风作浪后,还想在许都生事,你该替此人担心,而不是我。”
“噗。”听到荀彧这一番话,郭嘉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那万一是嘉想在许都生事呢?”
“那你就好好担心着你的身体。”看到到郭嘉情绪的好转,荀彧也不由莞尔,开起了玩笑,“莫让彧到时候想责罚于你,都无从下手。”
“是是是,谨遵令君教诲。”郭嘉笑道。既而,又好奇起来,“文若是怎么知道邺城之事的?又怎么知道嘉会来许都?”
荀彧为他又倒了一杯茶,道:“十天前,邺城送来一份主公的奏折,奏请圣上免去你的官职和爵位。”
郭嘉长舒一口气,心中安下不少:“都有心思写奏折了,看来丞相的头疾也没那么严重嘛……啊,嘉不该打断的,文若你继续说。”
“依故事,四方上书先呈尚书台,丞相的奏折也是此理。彧又给公达去了一封信,大致了解了邺城的事。信中还写到,你已经离开了邺城,彧想,以你的性子,一定会来许都找元常,将此事查明。”而相较于邺城,许都实则更加鱼龙混杂,郭嘉自入曹营以来,就树敌无数,如今又没有了蟏蛸保护,若以布衣孤身调查,只会连性命都保不住,更遑论找到真相。权衡之下,荀彧能想到的最佳之策,就是在收到消息后,用荀府的马车,由他亲自到城门口接人,光明正大的告诉蠢蠢欲动的人,郭嘉背后站的是他荀文若。
如此说来,倒也该感谢蟏蛸卫这一路不遗余力地追捕,才能让那些想借此机会痛下杀手的人投鼠忌器。
“那份奏折,彧没有呈给陛下。所以你现在依旧是二千石,洧阳亭侯。彧身为尚书令,擢你录尚书事,协理尚书台政务。关于此安排的文书,彧昨日已发往邺城,相信不日就会到。”
将众矢之的拉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依照故事扣下曹操的奏折,公然违抗曹操的命令……放在其他人身上,怕是连想都不敢想,可荀彧却做了,做的斩钉截铁,不见丝毫犹疑。郭嘉不是不知世事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清楚,荀彧做这些,要面对多少阻力,要承担多少风险。
他觉得心头涌过一股暖流,但除此之外,还有无法忽视的酸涩。郭嘉一直以为,除却给曹操的那部分,他的性子中就只剩了凉薄,心比冰还冷,比石还硬。然而,当他面对荀彧时,他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心疼。荀彧为人做事,实在是太过坦荡,太过光明磊落,让郭嘉不敢,更不愿损其一分一毫。
可权力的漩涡中,容得下正人君子吗?
郭嘉垂下眼,轻声道:“文若,你难道不想问嘉,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想说,不需要彧来问。如果你不想说,彧又何必问?”实际上,荀彧已经察觉到郭嘉不知为何,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却没有点破,只是继续温声道,“彧刚才和你提官爵,是告诉你在许都行事,不必畏手畏脚,你是尚书台的人,有权力去过问那些事。彧不信你会背叛主公,而除此之外,就是你与主公的私事,彧不会过问。除非,你希望彧知晓。”
“文若不怕嘉给你惹麻烦?”
“你惹得麻烦还少吗?”荀彧笑着弹了下郭嘉的额头,既而微微敛容,“彧相信你,除非迫不得已,你不会让彧为难。”
“……”
荀彧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下来,自然,他错过了郭嘉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车夫上前禀报,言酒家已到。
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显赫的马车,酒家的卖酒娘立即亲自出来迎客。在看到郭嘉从马车上下来时,她突然一愣,声音中带着犹豫:“郭祭酒?”
这一声叫的郭嘉也是一愣。借着酒家灯火,他仔细打量了这卖酒娘好久,终于透过重重岁月,发现了些许熟稔的痕迹:“阿瑛?”
“是我!”被唤作“阿瑛”的卖酒娘重重的点头,脸上掩不住激动的神情,“荀先生前几日来让我提前备出几坛酒,我过后一想才发现都是您爱喝的。原本只以为是巧合,没想到您真的来了。”说完,她又开玩笑的嗔怒瞪了郭嘉一眼,“郭祭酒可不知道,您这几年都不来,我这里少了多少客人。”
“嘉不是忙着打仗嘛,没福气日日沉浸美人乡啊。”在哄小姑娘上,郭嘉素来轻车熟路,没说几句话就把阿瑛逗得笑了起来。等他和荀彧跟着阿瑛走到店里坐下,才意识到不对:“嘉来不来你这里,和你这里有没有客人有什么关系?”
“哪能没关系啊,关系可大了。”阿瑛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道,“建安十三年年初的时候,谁都知道曹司空带着您灵柩回来,还有荀先生,当时他来我这……”
“阿瑛!”荀彧难得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被郭嘉捉个正着。
“咳,”阿瑛也不是故意的。她答应帮荀彧保密,可没成想,一顺嘴就说出来了,“总而言之,您后来又死而复生,这附近都在议论这是怎么回事。有说您是被世外高人救了,还有人传您鬼神护佑长生不老,不过要我说哪有那么邪乎的事,您肯定是——”
“喝了你这的酒才死而复生的?”
“郭祭酒还是那么懂奴家心思。”她娇嗔了一眼,转而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哀怨,“一开始还真来了好多客人的,结果久久不见您再来我这,他们都以为我在骗人,就渐渐没什么客人了。”
郭嘉大叹:“无奸不商啊。”
“反正您今天得多点些酒,才能补了我的损失。”阿瑛道,“对了,今日的帐,还是算司空账上?”
荀彧道:“计荀府账上。”
“得嘞。”
郭嘉拿了块桂花糕,转头看向去招呼其他客人的阿瑛,纵长了年岁,橘黄色的灯下勾勒出与客人谈笑的佳人还是那样巧笑倩兮,带着世俗间温暖的烟火气。不由得,他轻叹道:
“真好啊。”
“嗯?”
“无论政局时势怎么变化莫测,于他们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罢了。百姓有他们自己的记忆,哪怕嘉早就不是郭祭酒,丞相早就不是司空,他们却还记得那么牢……比我们自己记得还牢。”
看着郭嘉轻淡的笑容,荀彧不由觉得心疼。在马车上时他就发现,郭嘉唤曹操只称“丞相”,不道“主公”,这两个称呼间亲疏千差万别。荀攸只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所以信中也仅写了大略,荀彧并不知道曹操与郭嘉私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为曹操赴死也甘之如饴的郭嘉做的如此决绝。
其实,他并不知道该怎样能安慰得了郭嘉。很多事情,郭嘉看得比他更加通透,也正因为太过通透,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不肯回头。
但至少当下,他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在郭嘉惊讶的目光中,荀彧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奉孝,彧愿意与你醉一场,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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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主公,郭嘉已经进入许都了。”
“嗯。”
跪在地上的蟏蛸听到曹操沉沉的应了他一声,就再没了声音。他不敢抬头打探,余光所及处只能看到扇子的吊坠随着曹操的把玩上下晃动,就像他此时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先前的命令,是一定要在郭嘉进入许都前将他抓回邺城,而现在郭嘉安全进入许都,曹操却也不似有什么怒气。这位权倾朝野的曹丞相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透了。
“丞相,此事也不能全怪蟏蛸。”孔桂温声道,“蟏蛸顾及郭先生身体,不敢步步紧逼,又有孙伯符相助,蟏蛸无法完成任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眉间凝起一抹忧色,“蟏蛸在许都城外还打探到消息,是荀令君亲自到城门口接的郭先生。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
曹操微微抬眼:“你是在暗示孤,文若也牵涉其中?”
孔桂好像十分为难,但又出于公心,不得不开口:“令君与郭先生自小熟识,又一向忠于汉室,或许……”
“谁给你的胆子,敢冒犯令君!”
曹操勃然大怒,骇的孔桂立刻跪倒在地。可他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惹得曹操发怒。这件事,就算荀彧之前未曾牵涉,他选择丝毫不避嫌的到城门口接郭嘉,分明就是在公然违抗曹操的意愿。再加上荀彧与曹操、与汉室之间微妙的关系,他说的话不应当正中曹操心头所想吗,可为什么曹操反而会维护荀彧?
又想到曹操刚才听到蟏蛸的禀报后淡然的反应,孔桂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本以为接下来将面对曹操的雷霆怒火,但过了许久,堂中仍是一片寂静。良久良久,曹操竟像自己熄了火一般,坐回席上,看向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孔桂,轻叹口气,“知道错了,就起来吧。”
“是。”
“夕雾也进来吧。”
听到曹操的声音,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夕雾走到堂中。当看到孔桂一身熟悉的青衫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单膝跪地向曹操抱拳行礼。
“叔林,以后夕雾就跟着你。她在蟏蛸多年,帮得上你。”
“丞相,这……”
“怎么,”曹操眯起狭长的凤眸,表情似笑非笑,“孤记得,你最喜欢身边跟着这丫头。”
这句话中的“你”,指的显然不是与夕雾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孔桂,而是另有其人。想到昨日突然回到邺城给曹操诊脉开药的华佗,再联系现在曹操对擅闯蟏蛸署救人的夕雾毫无怪罪,孔桂终于解了惑。曹操定是认为,唯郭嘉命令是从的夕雾会带着华佗回邺城,是出自郭嘉的授意。换言之,郭嘉虽然不辞而别,但还是在担心着曹操的身体,肯定了这
一点,曹操的气也就消了一半。
天下霸主,雄图大略的曹操,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对郭嘉心软,还做出用他来代替郭嘉这种软弱的事,真是……可笑。
既然曹操想自欺欺人,那他自然要顺水推舟。由他来替代郭嘉,本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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