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桂从身后仆人手中接过药碗,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你下去吧。”
仆人点点头,转身离开。按照丞相府之前的规矩,所有有机会让贼人下毒的饮食、药物都必须由一人亲手送奉,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曹操并不介意孔桂坏了这个规矩。而之前能让曹操这样信任又乐意纵着的人,只有郭嘉。
丞相府的仆人都是极其聪慧的人,自然不敢得罪这新得了曹操青睐的人。
孔桂将药碗放到案上,又轻手轻脚走到曹操身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曹操揉着鬓边的穴位。
曹操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些,微微睁眼看了看身后:“叔林来了。怎么,有事吗?”
“回禀丞相,派出去的蟏蛸卫已经回来了,丞相可要见?”
曹操沉沉的“嗯”了一声:“进来吧。”
孔桂领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追捕郭嘉的那名蟏蛸重新走了进来,和他一起立在案下。曹操瞟了他一眼,道:“叔林,上来。”
孔桂唇边挂起浅笑:“诺。”而后又走到曹操身后,为曹操揉着穴位。
曹操的面色似乎比方才好了一些,他看向正向他跪地行礼的蟏蛸,问道:“郭嘉带回来了吗?”
“属下无能,还请主公责罚!”
“罢了。”曹操的声音又低又缓,“是你根本没找到人,还是找到了又让他逃了?”
“启禀主公,属下在东武阳一带已抓到郭嘉,谁知这时突然有一人赶到,打晕了属下,救走了郭嘉。来人自称是……”他微微抬眼看向孔桂,孔桂轻轻点点头,他才继续道,“来人自称是孙伯符。”
“原来如此。”曹操道,“孤就知道,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东武阳,这不是去阳翟的路。”
“丞相,”孔桂轻声提醒道,“去许都,定要经过东武阳。”
曹操冷笑一声:“若他识数一些回阳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布衣,孤也懒得再和他计较。他倒好,背叛了孤,转身就要去许都,是打算弃暗投明,去给那个小皇帝尽忠吗?”
这话已然说的很重了。好在孔桂早已摸清了曹操的脾气:“丞相,或许郭先生他只是……”
“再替他说话,孤连你一起罚。”曹操的声音依旧沉缓,辨不清喜怒,却比发怒更让手脚冰冷,“继续派蟏蛸去拦他,一定要在入许之前把他带回来。还有,再派蟏蛸去监视孙氏一族的人,孙策的妻儿老少都在那,拿住他们,孤不信孙策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是,丞相放心,桂一定将这些事处理好。”
“退下吧。”
说完这些话,曹操再度阖起双眼。孔桂给跪在地上的蟏蛸卫使了个眼色,让蟏蛸先行退下。而他则继续帮曹操揉着穴位,直到曹操的眉头全然舒展开之后,才收回手,打算轻声离开。
“叔林,”这时,曹操的声音在孔桂背后响起,似带有浓浓的倦意。孔桂回过头,见曹操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双目中满是极其复杂的情绪,“朱赭闷沉,不合时节,以后,多着青衫吧。”
所谓春主生,夏主长,秋冬主杀伐,季夏着赭衣,正合时节。而曹操却说此不合时节,其中潜藏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孔桂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轻蔑,没想到像曹操这样的人,都还会被那种愚蠢的感情所困。但他很好的掩藏住了这种不屑,声音与表情一如既往的和柔:“桂,谨遵丞相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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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的城郊,一辆马车缓缓地向城门驶来。车夫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平平无奇的人,这是孙策雇的第四个车夫。之前的三个车夫,全在遭受袭击之后害怕的弃车而逃,独独这个车夫,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自雇了他之后,竟再没有受到蟏蛸的袭击,这才能平安的带着他们来到这里。
“前面就是许都了。你说,你家曹丞相会不会早就给许都城的守卫发了文书,就等着你来自投罗网?”
喝着大夫开的药,又在车中养了好几天,郭嘉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最严重的烧终于是退下去了。听到孙策的话,他摇摇头:“不会。嘉与主公之间就算有再多的事,也是丞相府府内的事。如果主公向许都城发了逮捕嘉的文书,那就会将此事闹大,倘若让皇帝知道,更是横生枝节,这于他也不利。”
“等你入了这许都城,皇帝就算现在不知道,也迟早能知道。不过也是,没挑到明面上,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顿了顿,孙策问道,“我一会儿就送你到城门口,你进城之后,有什么打算?”
“先找个地方住下,明日去找元常问问遇袭和孔桂的事。其他的,等嘉问完再看吧。”说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嘉还得回许都,当初就不把许都的家宅卖掉了。”
“你不先去找你那位好友荀令君?”孙策有些奇怪,“他不是与你交情匪浅,又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令,你先去找他帮忙,其他的事都会方便得多。”
“就是因为文若是尚书令,又与嘉交情匪浅,嘉才不能公然去找他。”郭嘉眼中滑过一丝能被称作温柔的神情,“如今,天下已定,汉室与主公之间关系越来越微妙,文若夹在中间已经很为难了。嘉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让文若与主公之间再生隔阂。”
“啧,”孙策轻咂下嘴,“你居然能为曹操以外的人考虑的这么周到,怎么,突然有点良心了?”
“嘉一直很有良心好吗?”郭嘉笑骂了句,而后渐渐敛起笑容,认真道,“还有你,伯符。嘉很清楚,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阿雾是嘉派去引你入局的,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敏感,如果来救嘉,不仅自己会再涉险境,连同随你北来的家人也可能陷入危险。可你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还是来了。这份恩情,嘉会一直记得的。”
“……脸皮像你这么厚的人,突然真情实感的道谢,还真让人不习惯。”孙策不自在的移开眼,避开郭嘉明媚的过分的双眸,“不止这些,公瑾还提醒了我,你和曹操之间的冲突很可能完全是在作戏,你引入入局,是为了让我成为众矢之的,让那些意图对曹操不利的人害怕打草惊蛇,不敢再拉拢我。”他微微扬起唇角,将目光移回,双目中一片坦荡,“我也可以告诉你,的确曾经有人来拉拢过我,许了送我回江东和将淮南割给江东的好处,要我联络仲谋,与他们一同举事。我拒绝了他,但也不会告诉你究竟是谁,这件事,只有你自己去查。”
“你不愿意告诉嘉这很正常,但你拒绝了这个人,嘉就不解了。”郭嘉道,“他许下的好处应该足够让你动心了。”
“江东的困局,不在于地多地少,更不在于我和公瑾在不在江东,就算拿了那些好处,也没有裨益。况且,我并不认为那些人,足以成事。”孙策道,“还有,我已与你说过,再不涉足这些事。我对敌人,欺瞒巧骗,皆可利用,但对朋友,我一向一诺千金。无论你在算计我什么,既然知道你有危险,纵有千里,我必来救。”
孙策认真的将这一席话说出来,换得郭嘉不自在起来。见自己能让郭嘉不好意思,孙策顿时生出大大的满足感,忍不住开玩笑道:“怎么样,有没有被我的义薄云天感动,突然觉得自惭形秽啊?”
“有的有的,当然有。”郭嘉忙是点头,“那孙义士,好人做到底,再帮嘉一个忙,你不会介意吧。”
“你要干什么?”孙策立刻警觉起来。
郭嘉可怜巴巴的看着孙策:“嘉的宅子已经卖了,现在又身无分文。你能不能借嘉些钱,让嘉能寻个地方住?”
“靠!”若不是在马车里,孙策早跳起来了,“这一路衣食住行,还有给你看大夫买药的钱,哪一个不是我付的,郭奉孝你还好意思开这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郭嘉连声附和着,“但看在嘉已经这么凄惨的份上,你就救济一下穷人嘛。”
“……”孙策默然良久,不情不愿的从腰间把钱袋子扔给郭嘉,“当你的朋友真是倒大霉了。”
“可不是,嘉也觉得当嘉的朋友,倒霉极了。”
碰上郭嘉脸皮这么厚的人,孙策知道说再多的话人家也能照单全收,只能闷着一口气,眼睁睁的看着郭嘉心安理得的把他的钱收入囊中。
这时,车已经行驶到了城门下。已经到了这里,就算蟏蛸再有本事,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城门口做什么,孙策便起身,准备告辞,另寻马匹,打道回府。
“孙将军。”
孙策刚跳下马车,突然被人叫住。他寻声看去,见此人端方雅正,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又不见文士的矫揉造作,而会自然而然的让人生出尊敬之心,烨然恍如神人。如此之人,但见一面,就足以使人一生念念不忘。
他正疑惑自己何曾在许都认识这么气度不凡的人时,郭嘉就为他解了惑。
“文若?”郭嘉惊讶的看着来人,“你怎么会……”
“孙将军,”荀彧打断了郭嘉的话。他看向孙策,弯身作揖,“这一路有劳孙将军照顾奉孝,彧代奉孝在这里谢过将军。”
“啊,没事,我就……顺手。对,顺手。”对着郭嘉那么没脸没皮的人,孙策插科打诨自是毫无压力,但对着荀彧这样的人,孙策实在是没办法厚着脸皮受此一拜,只能连忙将荀彧扶起,心中不由想到,这享誉天下的荀令君,果然不同凡响。
接着又不禁暗叹,这么端方如玉的君子,怎么就交了郭嘉这么个朋友呢。
“其他的事,将军也请放心。彧会给曹丞相修书一封,将军高义,彧定不会让丞相为难将军和将军的家人。”得体周到的道完谢,荀彧走到马车前,向郭嘉伸出手,“下来吧。我的马车里备了热茶和厚裘,你先在车上歇歇,一会儿,彧带你去喝酒。”
郭嘉刚握住荀彧的手跳下马车,听到荀彧的话,又愣住了:“喝酒?”
“是。”荀彧微笑应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雅,仿佛再多的苦难到了他这里,都会被他轻而易举的化作和风细雨。
“不必担心,奉孝。”他握着郭嘉的手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接下来的事,彧帮你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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