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彧手刃了他们。”
“文若,你今日没有去城门口,是不是因为被刺客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荀彧一怔,他没有想到郭嘉最先问起的却是这个。几秒钟后,他回过神,摇摇头:“只是伤到了右肩……”
“伤到了右肩你还在这里批公文?!”郭嘉急道,“尚书台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尚书令,那么多录尚书事的都去哪了?!文若今日到此为止,无论是什么公文都不差这一日,等明日嘉让苍术来为你……”
“奉孝,”荀彧硬生生的打断了郭嘉的话。他抬起眉眼,深深的望着郭嘉,“陛下遇刺一事,你当真在此之前丝毫不知?”
“……什么?”
“刺客的尸体送去给令史检查后,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纹身。
蟏蛸的纹身。”
整个屋中在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连呼吸都被凝滞。郭嘉这才意识到,从他进到屋中时之后,荀彧的声音并不仅仅是平静如水,更是比夜色都要凉上几分,只是他一直恍然未觉。他一向对人心敏感,可面对荀彧时,总是迟钝的很。
郭嘉不记得自己后来与荀彧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从并不熟悉路的尚书台离开的。他只觉得虽是炎炎夏日,到了夜间被风一吹还是觉得冷的发颤,所以荀彧为他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没有什么错。虽然说了那么久的话,再烫的茶也早已经凉透了。
他心不在焉的踏过门槛,撞到了在门口等了许久的人。
“想什么呢?”那人的怀抱一如既往的炙热。
“没有啊。”郭嘉直起身,望着曹操,轻轻的勾着唇角,“嘉只是有些累了,没注意路。”
郭嘉眉目间的确带着疲色,却与那种单纯的疲倦截然不同,这一点,郭嘉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曹操。但曹操并没有点破,只是点点头,道:“上车吧,孤送你回府。”
“啊?”郭嘉愣了一下,“嘉还以为明公是来……”
“你既然已经和文若谈过了,孤便没有必要再问一次。这么晚了,文若也应当歇下了。”曹操说道,“宫中宴席刚刚结束,孤顺路来送你回家。”
皇宫和尚书台何曾是一条路了。
郭嘉暗暗道。又见夜空中明月高悬,想是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宫中设宴再迟,也不会迟到这个时候,可想而知,曹操口中的“刚刚结束”,怕也是略去了少说一个多时辰。
可他却也不点破,任人拉着上了马车。厚厚的帷帐放下,同时将冰凉的夜风一同隔绝在车外。
倚在人身上假寐了一会儿,郭嘉睁开眼,眉眼间令曹操心疼的失落与疲倦已经淡了许多。他言简意赅的将他与荀彧的对话内容与曹操说了一遍,最后叹道:“那两个刺客的确是蟏蛸卫,嘉在宫中也仅留了两名,这一下子全搭进去了,而且……死无对证,怕是说不清了。”
曹操道:“蟏蛸又有什么理由要行刺陛下?纵使……”他顿了顿,最后还是直言,“如果文若认为孤有僭上之心,那天下人中,孤一定是最不希望陛下出事的。”
帝位更替,手段有很多,直接将前面一个皇帝杀掉绝对是最愚蠢的一种做法,一个乱臣贼子、得位不正的帽子扣过来,即使得了帝位,也会被戳几百年的脊梁骨。曹操不觉得自己如果想要皇帝的位置会做这么愚蠢的事,也不觉得荀彧眼中的他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可是,陛下这不没有死,而只是伤了左臂吗?”郭嘉道,“皇帝如果死了,那自然万事休矣。但如果只是遇刺,那就必须要彻查许都,而一旦彻查,便会牵扯甚广,最后,搜查刺客就会变成党同伐异,明公刚好可以借此机会,将许都那些还心念汉室的老臣一并除去。”
曹操仍不以为然:“那孤更没必要让蟏蛸来动这个手。莫非,文若认为,孤为了除掉异己,会用你作为代价吗?”
“文若与嘉说,那日他是临时决定入宫。而如果那两个刺客没有遇到他,本是可以逃掉的。如果真的逃掉了,那就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蟏蛸卫,同样可以给明公留下机会彻查许都。而想要在守备森严的宫中行事,又有能力在宮卫赶来后逃掉,若是嘉,也会选择动用蟏蛸卫。”
而当在屋中荀彧说完这些后,郭嘉也突然明白了刘协今日种种奇怪的举动意欲何为。那些夸赞与毫不吝啬的赏赐,不是因为什么阴谋,而是这一次的行刺真的让这个小皇帝害怕了,怕到连借着蟏蛸卫的尸体闹一闹的勇气都没有。在曹操回来后,更是想努力不动声色的讨好曹操,以保住皇位,又或者就算没了皇位,至少也能保住自己与妃嫔的性命。
可现在与曹操说起,郭嘉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刘协如果是这忍气吞声的懦弱性格,建安五年的时候就不会有衣带诏一事,而刘协的那位皇后,也不像是会心甘情愿的看着刘协交出帝位,然后宣告延绵四百余年的大汉就此灭亡。
但刘协今日的讨好的神态也不似作假,直接将刺客一事压下去丝毫没有追究也是事实……郭嘉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线索,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追溯下去。至于这名为刺杀实则挑拨离间的事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郭嘉也暂时没有头绪。
“这件事陛下既然不提,就先放下。”最后曹操给出了决定,“幕后之人这次能做到死无对证、滴水不漏,无非是因为当时我们都不在许都。他既然想挑拨离间,就不会只做这一次,等下一次动手,自然就有线索了。”
“是嘉的错。”郭嘉道,“说到底这件事会变成这样,还是因为那二人真的是蟏蛸卫。嘉一时不察,竟让人将手伸到了蟏蛸卫中。请明公责罚。”
曹操见郭嘉神色坚决,只得道:“那便罚你一年的俸禄。”
“这算什么责罚啊。”郭嘉蹙眉道,“嘉的俸禄本就是明公……”话说到此,他突然顿住了,半响才道,“对了,嘉都忘了,明公已经不是司空了。”
“你的官职,孤今日也和陛下提过。”见郭嘉无意间将话题转开,曹操也乐得不再讨论责罚的问题,“孤向陛下请旨,命你任冀州牧复监一职。”
郭嘉一愣:“嘉其实还是更喜欢丞相祭酒之类的官职……”
曹操无奈。丞相祭酒作为丞相府属官,地位远无法与监察一州的牧复监相比,俸禄更是千差万别,后者足有二千石之重。不过他作为冀州牧,也不是真的要让郭嘉来行使监察一职制衡州牧权力。恢复古九州之地以广域,又复牧复监一职,明着是为了解决江东残留的问题,暗着则直接针对的是西凉。
“每州都不能有例外,而孤不希望,让邺城多个陛下属意的牧复监。”
郭嘉本也就是玩笑之语,自然理解曹操的考量,也对曹操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句:“比起二千石的汉家臣,嘉还是只想当明公的臣子。”
曹操笑道:“当孤的臣子可是很辛苦的,要随孤连年奔波,碰上不好的年景,别说俸禄了,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无妨无妨。嘉从来吃的都不多,俸禄不发也没事。能当明公的臣子,嘉倒赔都愿意。”
“那奉孝愿意赔孤多少啊?”
“一辈子,够不够?”
见谈笑间,郭嘉的眸子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曹操也终于放下了心。他将人拥入怀中,在人耳边郑重其事地将自在西陵城中接到蟏蛸的消息时就压在心口的话说出:
“那就记住,就算你用你的命给孤换来了这锦绣江山,你也还是欠着孤。只要你比孤早走一步,这笔账你便永远还不清了。你要赔的,不是性命,是一辈子,完完整整的一辈子。”
那,如果是明公比嘉先走了呢?
郭嘉心底不禁又涩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那份代价,可每每想起,却还是会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惧意。
苍苍邱与坟,去者日已疏,不悲啼血苦,唯伤知音稀。但恐西北登高楼,灯火万千,却为秋风杀。
索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从来都不是他的性子。所以在一瞬的暗淡之后,他已然将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即使曹操一直望着他,都没有察觉处任何的异样。
因为此时,郭嘉望着曹操,已经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眸子中的神采也更加夺目,宛若闪着漫天星辰。
“好,嘉答应明公。完完整整的一辈子,一天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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